第18章 张廷秀逃生救父(2)
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
的恁般容易?这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的其中道理。见你这般认真,不
好败兴把凑趣的话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王员外正要开言,傍边转出
瑞姐道:“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
来做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
这斧头据子,便是他的本等,晓得文字怎么样做!我的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
有甚好处!后来怎么与他往来?”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做了
我的子婿,传授这些家私。纵然读书不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余。那见得
原做木匠,与你不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跟他脚跟
不上哩。那个要你管这样闲事。好不扯淡么!”一头说,便望里边而走。羞
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道:“干我甚事!只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
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的今日说话便迟了!”王员外
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甚事气的恁般模样?”
王员外把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
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
教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
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慷慨,千恩万谢,感
谢不尽。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间壁一个大
布店,情愿连店连房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贵顶了
这店,开张起来。又讨一房家人与一个养娘。家中置备的十分次第。然后王
员外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是廷秀行聘,却又不回家去。止有
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到是王
员外送聘,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
一日,挨挤不开。又聘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
把张木匠三字不提,都称为张仰亭。正是:
运退黄金无色,时来铁也光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爷子身
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
解之仇。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有不便之处,乃与
老婆商议。那老婆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在狱底。”
赵昂满心欢喜,请问他良策。那老婆道:“谁不晚得张权是穷木匠。今骤然
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外人如何
得知,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限日到京。乘他起身去生,拚几
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
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
如何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
乡之人,又无亲戚,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理!等张本匠死了,慢
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掇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
玉姐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话,自然逼他上
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赵昂见说,连连称妙。
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
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
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
大凡人结交富家,就有许多的礼数。象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
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
自不必说。到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商议,
怎好?骤然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现今充当捕人。且去投他。
但不知在那里住。”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
老婆娘要了五十两银子,打作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
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见一
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老者可晓的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
“可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方才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
道:“承教了。”飞向总捕厅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拱手
道:“有一件事儿,特来相求。屈兄行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
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
个酒店中,拣一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嘎饭摆来。两
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
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
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成之后,再送五十两。
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
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
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
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
“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
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
还是黄毛小厮。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的。”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
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
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的性命,易如反掌。”
那赵昂深深的作揖道:“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
“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子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
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
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
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
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
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
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
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
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
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
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一
人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
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
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
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
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
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
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
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事等了头上起,被我痛骂
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意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说道:“这
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
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
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
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
他使用。”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象真
的。”众人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
又分付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
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
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
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府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府快解了强盗
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
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
庞县丞的真脏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
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
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橐甚多,俱被劫去,如何
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
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
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
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
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
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
本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侯
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
同去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探听。看见
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
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
主顾,打发不开。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
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
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
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
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又取出铁杻上了,也
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
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輭,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
衣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
头大哭,叫喊连天:“这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
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
如何中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原来
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
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
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
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
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个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
“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
空陷害,望爷爷超拔!”侯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
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
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
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的受那刑苦!”张权高声叫屈道:
“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张权,
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
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
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隐
僻所在去了,岂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
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
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
猎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
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
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
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辩,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便是侯爷
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
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