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3)
来书云:“阴阳之气,诉合和畅而生万物。物之有生,皆得此和畅之气。故人之生理,本自和畅,本无不乐。观之鸢飞鱼跃,鸟鸣兽舞,草木欣欣向荣,皆同此乐。但为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始有间断不乐。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便立个无间断功夫,悦则乐之萌矣。朋来则学成,而吾性本体之乐复矣。故曰‘不亦乐乎’。在人虽不我知,吾无一毫愠怒以间断吾性之乐,圣人恐学者乐之有息也,故又言此。所谓‘不怨’‘不尤’,与夫‘乐在其中’,‘不改其乐’,皆是乐无间断否”云云。
乐是心之本体。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欣合和畅,厚无间隔。来书谓“人之生理,本自和畅,本无不乐,但为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始有间断不乐”是也。时习者,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朋来则本体之欣合和畅,充周无间。本体之欣合和畅,本来如是,初未尝有所增也。就使无朋来而天下莫我知焉,亦未尝有所减也。来书云“无间断”意思亦是。圣人亦只是至诚无息而已,其工夫只是时习。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良知即是乐之本体。此节论得大意亦皆是,但不宜便有所执著。
来书云“韩昌黎‘博爱之谓仁’一句,看来大段不错,不知宋儒何故非之?以为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以爱为仁?愚意则曰: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仁即未发爱,爱即已发之仁。如何唤爱作仁不得?言爱则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周子曰:‘爱曰仁。’昌黎此言,与孟、周之旨无甚差别。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云云。
博爱之说,本与周子之旨无大相远。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爱字何尝不可谓之仁欤?昔儒看古人言语,亦多有因人重轻之病,正是此等处耳。然爱之本体固可谓之仁,但亦有爱得是与不是者,须爱得是方是爱之本体,方可谓之仁。若只知博爱而不论是与不是,亦便有差处。吾尝谓博字不若公字为尽。大抵训释字义,亦只是得其大概,若其精微奥蕴,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语所能喻。后人多有泥文著相,专在字眼上穿求,却是心从法华转也。
来书云:“《大学》云:‘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所谓恶之云者,凡见恶臭,无处不恶,固无妨碍。至于好色,无处不好,则将凡美色之经于目也,亦尽好之乎?《大学》之训,当是借流俗好恶之常情,以喻圣贤好善恶恶之诚耳。抑将好色亦为圣贤之所同,好经于目,虽知其姣,而思则无邪,未尝少累其心体否乎?《诗》云。‘有女如云’,未尝不知其姣也,其姣也,‘匪我思存’,言匪我见存,则思无邪而不累其心体矣。如见轩冕金玉,亦知其为轩冕金玉也,但无歆羡希觊之心,则可矣。如此看,不知通否”云云。
人于寻常好恶,或亦有不真切处,惟是好好色,恶恶臭,则皆是发于真心,自求快足,会无纤假者。《大学》是就人人好恶真切易见处,指示人以好善恶恶之诚当如是耳,亦只是形容一诚字。今若又于好色字上生如许意见,却未免有执指为月之病。昔人多有为一字一句所牵蔽,遂致错解圣经者,正是此症候耳,不可不察也。中间云“无处不恶,固无妨碍”,亦便有受病处,更详之。
来书云:“有人因薛文情‘过思亦是暴气’之说,乃欲截然不思者。窃以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亦将谓孔子过而暴其气乎?以愚推之,惟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如孔子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尚何过哉”云云。
“过思亦是暴气”,此语说得亦是。若遂欲截然不思,却是因噎而废食者也。来书谓“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此语甚得鄙意。孔子所谓“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者,圣人未必然,乃是指出徒思而不学之病以诲人耳。若徒思而不学,安得不谓之过思与!
答刘内重(乙酉)
书来警发良多,知感知感!腹疾,不欲作答,但内重为学工夫尚有可商量者,不可以虚来意之辱,辄复书此耳。
程子云:“所见所期,不可不远且大。然而为之亦须量力有渐,志大心劳,力小任重,恐终败事。”夫学者既立有必为圣人之志,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觉处朴实头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原无许多门面折数也。外面是非毁誉,亦好资之以为警切砥砺之地,却不得以此稍动其心,便将流于心劳日拙而不自知矣。内重强刚笃实,自是任道之器,然于此等处尚须与谦之从容一商量,又当有见也。眼前路径须放开阔,才好容人来往,若太拘窄,恐自己亦无展足之地矣。圣人之行,初不远于人情。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难言之互乡,亦与进其童子。在当时固不能天惑之者矣。子见南子,子路且有不悦。夫子到此如何更与子路说得是非?只好矢之而已。何也?若要说见南子是,得多少气力来说?且若依着子路认个不是,则子路终身不识圣人之心,此学终将不明矣。此等苦心处,惟颜子便能识得,故曰“于吾言无所不悦”。此正是大头脑处,区区举似内重,亦欲内重谦虚其心,宏大其量,去人我之见,绝意必之私,则此大头脑处。自将卓尔有见,当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之叹矣!大抵奇特斩绝之行,多后世希高慕大者之所喜,圣贤不以是为贵也。故索隐行怪,则后世有述焉,依乎中庸,固有遁世不见知者矣。学绝道丧之余,苟有以讲学来者,所谓空谷之足音,得似人者可矣。必如内重所云,则今之可讲学者,止可如内重辈二三人而止矣。然如内重者,亦不能时时来讲也,则法堂前草深一丈矣。内重有进道之资,而微失之于隘。吾固不敢避饰非自是之嫌,而叨叨至此,内重宜悉此意,弗徒求之言语之间可也。
与王公弼(乙酉)
前王汝止家人去,因在妻丧中,草草未能作书。人来,远承问惠,得闻动履,殊慰殊慰!书中所云“斯道广大,无处欠缺,动静穷达,无往非学。自到任以来,钱谷狱讼,事上接下,皆不敢放过。但反观于独,犹未是夭寿不二根基,毁誉得丧之间未能脱然。”足知用功之密。只此自知之明,便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自慊,便是致知矣。殊慰殊慰!师伊、师颜兄弟,久居于此。黄正之来此亦已两月余。何廷仁到亦数日。朋友聚此,颇觉有益。惟齐不得力而归。此友性气殊别,变化甚难,殊为可忧尔。间及之。
答董萝石(乙酉)
问:“某赋性平直守分,每遇能言之士,则以已之迟钝为惭,恐是根器弱甚。”
此皆未免有外重内轻之患。若平日能集义,则浩然之气至大至公,充塞天地,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然能知人之言,而凡皮淫邪遁之词皆无所施于前矣。况肯自以为惭乎!集义只是致良知。心得其宜为义,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
问:“某因亲弟粮役,与之谋,败,致累多人。因思皆不老实之过也。如何?”
谓之老实,须是实致其良知始得,不然却恐所谓老实者,正是老实不好也。昔人亦有为手足之情受污辱者,然不致知,此等事于良知亦自有不安。
问:“某因海宁县丞卢珂居官廉甚而极贫,饥寒饿死,遂走拜之,赠以诗、袜,归而胸次帖帖然,自以为得也。只此自以为得也,恐亦不宜。”
知得自以为得之非宜,只此便是良知矣。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又多着一分意思不得。多着一分意思,便是私矣。
问:“某见人有善行,每好录之,时以展阅。常见二医,一姓韩一姓郭者,以利相让,亦必录之。”
录善人以自勉,此亦多闻多见而识,乃是致良知之功。此等人只是欠学问,恐不能到头如此。吾辈中亦未易得也。
与黄宗贤(癸未)
南行想亦从心所欲,职守闲静,益得专志于学,闻之殊慰!贱躯入夏来,山中感暑痢,归卧两月余,变成痰咳。今虽稍平,然咳尚未已也。四方朋友来去无定,中间不无切磋砥砺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担荷得,亦自少见。大抵近世学者,只是无有必为圣人之志。近与尚谦、子莘、诚甫讲《孟子》“乡愿狂狷”一章,颇觉有所省发,相见时试更一论如何?闻接引同志孜孜不怠,甚善甚善!但论议之际,必须谦虚简明为佳。若自处过任而词意重复,却恐无益有损。在高明断无此。因见旧时友朋往往不免斯病,谩一言之。
寄薛尚谦(癸未)
承喻:“自咎罪疾,只缘轻傲二字累倒。”足知用力恳切。但知得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学之秘,向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熟味!此是孔门正法眼藏,从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说卒人于支离。仕鸣过虔,常与细说,不审闲中曾论及否?谕及甘泉论仕德虑,殆一时意有所向而云,益亦未见其止之叹耳。仕德之学,未敢便以为至,即其信道之笃,临死不贰,眼前曾有几人?所云“心心相持,如髡如钳”,正恐同辈中亦未见有能如此者也。书来,谓仕鸣、海崖大进此学,近得数友皆有根力,处久当能发挥。幸甚!闻之喜而不寐也。海崖为谁氏?便中寄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