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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贞集(10)

一日,乡中有人祈福,桂英去看,途遇屠夫,见挂英美貌,目不转睛,胡氏反说女儿美貌动人,洋洋得意。次日,屠夫假言到他家买猪,走至楼边正逢桂英临窗绣花,因观灯熬夜在打磕睡,只看见半面。桂英心烦体闷,遂将小旦所唱之歌唱来解散,唱道:“奴的情郎哥,你听着,奴家有话对你说。自从那日相逢过,朝夕思想在心窝。”又记不全,又打瞌睡,将这几句话唱了又唱。屠夫只说有意于他,喜得手舞足蹈。那知事又凑巧,正逢桂英咬断线头唾向窗外,落在屠夫脸上。屠夫尝了又尝,想爬上去,楼高无路。忽听狗咬,忙转身向前,见长年出来,屠问:“廖大爷有猪卖,特来看下。”长年曰:“他猪不卖,要留来嫁女。”屠问:“他女嫁与谁人?”长年答:“嫁与王正邦做媳妇,八月十六的期。”屠夫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而去。

再说王正邦放印子账起家,后来大利盘剥,买得有百多亩田,片善不修,子嗣乾贵,求神许愿,四旬方生一子,取名茂生。因爱惜过甚,穿的要绸缎,吃的要鸡鱼,正邦一一顺从去办。又好食鹅掌,家中养鹅数十,由他杀吃造罪,因此瘦弱多病。十六岁被人引诱嫖赌嚼淫,无所不为。父母忧气,因想把媳接回绊住他足,于是请媒送期,迎宾治酒。这廖彰德接期备办嫁奁,请外甥何良易与子永贵送亲。

这何良易生得俊秀风流,言语谐谑,爱谈闺阃,十八岁已列前茅,十分得意。今听舅爷请他送亲,把衣帽袍靴办得苏苏气气。及新人进门,人人都夸奖道:

穿带时兴款,容颜美且都。

行俏风前柳,步痕三寸余。

是夜,把上宾安睡横屋下房,上房即是新人。何良易听得诸亲送新闹房,说说笑笑,好不心热,想去打个和声,奈是上宾身分,遂与永贵解衣就寝。更深寂静,起来小解,吃袋水菸,忽听新房大声连喊“有贼杀人!”良易问:“在那里?”答:“在新房!”良易急忙去看,进步太快,撞着抽屉,上放灯盏,油满一淌即息,转身绊物,一溜跌地,起得身来,王正邦与宾客俱至,问“杀何人?”桂英答:“杀了你儿!”正邦提灯一看,手足尚在抽搐,口不能言。问:“贼在何处?”答:“已出去!”四寻无迹,转身见何良易满身是血,拉着骂曰:“你做的好事!为甚把我儿杀死?”良易曰:“我听喊往救,行快撞息灯光,绊物跌地,被血污衣,亲翁不要乱说!”桂英曰:“贼从床下出来,你儿捉住,贼抽刀反手把他杀死,表兄来时贼已出门,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正邦曰:“我知你两人做的事!早在娘家通奸,设计杀死我儿,好做长久夫妻,你还替他辩吗?”良易曰:“亲翁何故乱言坏人名节?”正邦曰:“此时不与你说!”即叫雇工将二人捆绑,急得桂英眼泪双流。正是:

浑身有口难分辩,遍体生牙说不明。

次日,押起二人进县,喊冤递呈。官坐堂审问,王正邦说同谋杀夫;桂英说贼出床下,夫捉被杀;何良易说闻声往救,跌地血污。官将二人锁押,即来勘验。到了王家,从新房至外四处一看,并无盗口,新郎系胁下一刀废命。问王正邦曰:“你进房时死了未曾?”答:“尚有(一)线气。”官曰:“谅必贼杀了人逃杂客中,黑夜莫辨,你须慢慢查访。”正邦曰:“若贼逃走,定有形迹,民闻声即往,横房正门末开,只何良易一人在房,周身是血,怎不是他?”官点头。回衙先提良易上堂,问曰:“你既是读书人,为甚不知法律,把新郎杀死?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何良易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学生从头说分明。

自幼儿寒窗读孔圣,知礼法从未坏品行。

廖舅爷前日将我请,要我送表妹过王门。

我再三推辞不应允,他总说少人去送亲。

到王家安我下房寝,上房中宾客闹沉沉。

有的要新娘斟酒饮,有的要划拳把令行。

直闹到三更方寂静,忽听得在喊贼杀人。

我恐怕贼子远逃遁,放菸袋急往新房奔。

走快了撞得抽屉震,油装满一淌息了灯。

黑暗中绊尸将我滚,污得我一身血淋淋。

王亲翁出言多不逊,诬告我同谋杀夫君。

大老爷清廉如明镜,施宏恩释我转家庭。

“胆大狗奴!你未杀人,血从何来?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四十,看你招不招?”

呀,大老爷呀!

我并未谋杀人性命,不问清然何就动刑?

况学生读书望上进,焉能够伤命犯邪淫?

“狗奴!又非同姓,何故送亲?况俱年幼,奸情显然,强辩做甚?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痛得实难忍,夹得我屎尿一齐倾。

连催刑时死又时醒,好似那滚油在煎心。

想招供又把声名损,不招供难受这非刑。

读书人品行当要紧,生或死于我如浮云。

不怕你王法如炉狠,其奈我铜头铁背身。

“有招无招?”

要招供学生有一论,除非是红日往西升!

官见何良易不招,大怒,命左右赶紧催刑,良易抵死不招。官命带下,又将廖桂英唤上堂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与何良易通奸,同谋杀夫?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桂英叩头哭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奴告禀,小女子遭冤屈实在伤情。

花烛夜奴的夫上床方寝,床底下忽然间钻出一人。

奴此时只骇得三魂不定,夫一见跳下床就把贼擒。

贼反手将奴夫一刀废命,奴急喊贼慌忙逃出房门。

“胆大淫妇!你夫分明是何良易杀的,还要强辩做啥?好好招了,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何良易在下房与兄同寝,焉能够进新房持刀杀人?

况且有众亲戚同床睡定,难道他会法术能够分身?

“哼!胆大淫妇!还要替人辩白,实在可恶!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牙关血喷,说奸情就打死也不认承!

无凭据把命案糊涂乱问,平台地诬却我一个臭名。

“胆大淫妇!你自己做的事,还说本县诬你,实在可恶!左右拿拶子来拶起!”

这一阵受拶刑如要过命,拶得我十指头碎骨断筋。

倒不如招了供死也快信,好去到阎王殿告诉冤情。

尊一声大老爷把刑松阵,奴情愿招命案通奸犯淫。

早商量来送亲把夫命尽,我二人好配合百年长春。

官见桂英招了,命把何良易带上,良易见桂英已招,辩也无益,亦招同谋杀毙。官命二人画押,分丢监卡。

却说水贵回家告知父母,彰德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即命人到何家说信,办银进县看女;闻已招供丢监,忙到监门对禁子说明,进去见桂英身带刑具,形容憔悴,喊道一声“儿呀”即昏死在地。桂英声声叫喊,半晌醒转,哭得气噎声嘶。禁子上前劝曰:“廖大爷,你既爱女,何不早把监和,松了刑具,免得受苦。”廖老与女犯说明数目,把钱付好,又拿些钱与桂英使用,方才出监。来至卡门,见何老夫妇亦来,各诉冤苦,求禁子开门进卡。见何良易铁绳锁项,镣足肘手,拴在厕边,何老夫妇哭曰:“呀,儿呀!你如何就是这样了?”良易曰:“爹妈不知,因儿无钱和卡,受尽私刑,把儿弄得不死不活,度日如年,实在难过!”何、廖四老见此情景心如刀绞,有的哭儿,有的哭外甥,几人哭成一团。良易再三把父母、舅爷劝解,方才收泪。廖彰德拿钱与良易把卡和了,又在城内请一老妈与二人送饭,回家哭泣,无计可救。

却说县官清了二人口供,竟以“因奸谋杀”详文进省。上司见文,心想:“既有奸倩,何得在花烛时谋杀?况止凭血衣又无凶刀。”心中疑惑,把文批驳。

再说县官虽是科甲出身,极其任性,又不听师爷的话,见上司把文批驳,说无凶刀,复提何良易问曰:“你这狗奴!当夜杀了王茂生,将凶刀放在何处?好好献出,免受苦刑。”何良易曰:“忙迫之间,不知失落何所。”官大怒,命左右夹起。良易无法,只得推在桂英身上,说:“交与表妹去了。”官又把桂英提出追问凶刀。桂英曰:“贼杀人逃走,那见凶刀?”官骂曰:“你这淫妇!还要反供吗?”即命掌嘴四十。桂英冤气塞胸,号陶大哭。官见不说,又喊动刑。桂英忽想一计,因曰:“凶刀当夜藏在箱内,带进县来,在路登厕,将刀丢在路旁,不知何人捡去。”官骂道:“胡说!”又掌嘴二十。桂英抵死都说丢了,官无奈仍命监禁。五日又比,桂英痛苦难当。他父听得进监来看,见桂英目肿面黑,形容枯槁,说道:“儿呀,你然何这般模样了?”桂英见问,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哭曰:“痛心的爹爹,你怎知儿的苦楚?听你儿说来!”正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见爹爹不由我柔肠寸断,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衫。

不知儿在前生作何罪犯,花烛夜贼杀夫把儿牵连。

又冤诬何表兄捆绑送县,说与儿通奸情谋杀夫男。

堂上官不容我二人分辨,不招供拶十指痛彻心肝。

儿无奈认同谋想把刑免,只说是早些死不受摧残。

又谁知无凶刀不能定案,为此事逼得儿死去又还。

头一次打四十嘴皮掌烂,打得儿牙齿落血似涌泉。

过五日又追比要把刀献,伤未愈又受伤饮食难沾。

到监来臭虫多虱子成串,将周身咬烂了变成疮疳。

每一夜到五更不能合眼,白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呀,爹爹呀!

有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须念儿命运苦无辜遭冤。

倘若是丁封到剥皮问斩,望爹爹收儿尸莫等狗衔。

逢年节在门前泼碗水饭,又与儿多焚化几张纸钱。

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从今后不能够送老归山。

父女情自今朝一刀割断,要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二人大哭一场,方才回家。桂英在监扪心自想:“我爱绣字迹,又好打扮妖娆,观灯看戏。惹得浪子悦目,故出此冤祸,是我自作自受,怪得谁人?只是连累丈夫吃刀,表兄受屈,我廖桂英真乃恶孽滔天!”悔恨不已。

不觉秋去冬来,县官因逆上意,又兼上控极多,因此调回,另补实授。此新官姓白,名良玉,系四川梓潼县人,清廉有才,是两榜进士出身,于康熙七年冬月领凭上任。离高平县不远,天落大雪。行至一处,大班歇气,良玉出轿观望。但见普天似玉,遍地皆银,寒光照耀,世界通明,心中快活。忽见坡上新坟寸草未生,片雪全无,坟尖独生一蓬禾苗,青葱可爱,结实将有半熟。因思:“禾乃夏长秋成,畏寒之物,今方三九,万物枯颓,此禾独秀,岂非怪事?”正叹息间,高平房班来接,递本叩见。良玉问是谁家的坟,房班曰:“此地名王家沟,不知坟是谁人恭的。”时有牧老上前禀曰:“此坟是王正邦的儿王茂生,娶妻廖桂英,因花烛之夜被人杀死,故葬于此。当日正邦说媳与送亲人通奸谋杀的,把二人捆绑送官,如今尚在监下。”良玉问:“招案未曾?”牧老曰:“先前不招,男夹女拶方才招认。”良玉即传保甲来问,众口一词。良玉曰:“此案定有冤枉,尔等命人看守此禾,莫被牛羊践食。”即到县中上任。领了移交。即将何良易之卷调看,拍案叫曰:“此生冤也!岂有通奸谋夫而送亲杀人者乎?”又提二人来讯,良易称冤,挂英因诉贼出床下杀夫情由。

官点头,仍命监禁,即叫房班设厂:“本县亲去勘审禾苗。”次日,来到坟前把禾细看,命人挖出,又叫挖者细心,勿得损坏禾根。这禾好不作怪,有一大根从棺生出,开棺一看,才是尸口生出的。官想:“此必寓着冤情,或凶手姓名。细详生禾之义,或禾生口,或口生禾,皆不像名字。”又想:“口中生禾,必含其谷,然后才生,意者其‘韩谷生,乎?”即命掩土回衙,捉拿韩谷生,期限半月。

差领票四处访问。一日,来到坨子店,见有人在公庙宣讲,二差去听,讲的是文帝《遏欲文》,又讲个犯淫的报应。忽一人大声说曰:“你不是打糊乱说,妖言惑众?我犯了一生的淫,嫖不得的要嫖,奸不到的要奸,又未见报应!”讲生道:“你这人才怪!此是菩萨说来劝人的,你信得就听,信不得许你莫听,未必菩萨都说诳吗?”众人曰:“那有这宗怪人!圣谕是皇上谕文,讲来劝人挽回世道的,你再毁谤,我们就不依你!”其人忿恨而去。二差听毕,回店办菜,对门有一案桌,屠夫就是毁渝之人。差拿钱叫割半斤,屠割一块递差。差曰:“你也称下,看够不够称?”屠怒目曰:“老子韩谷生,割肉不消称,高乎县远近,谁个不知名!”差听名字又惊又喜,暗取铁绳锁起,拉回店内。众问何事,差人取票众看。有听圣谕的说曰:“他先尚说犯淫无报,岂知未上一时即遭报应,被差将获,可见于今天矣!淫孽是造不得的。”

次日,差拉回县,官坐问曰:“韩谷生,你为甚把王茂生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韩谷生曰:“小人开设屠行,从未为非作歹,况这王茂生小人认都认不得,怎能杀他?”官曰:“你把王茂生杀死,还要强辩吗?”谷生曰:“小人品正行端,大老爷何得平空白地冤屈好人?”差禀曰:“此人未被捉时,尚夸他一生犯淫,无有报应;如今说的尽是强辩!”官曰:“不动大刑,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把夹棍、抬盒、拶子一齐拿来。谷生骇得胆战心寒,忽觉耳边有人喊他:“快招!”自知冤鬼随身,定难幸免,只得把杀人来由,从直实诉道:

哀求大爷将刑免,细听小人说详端。

小人居住坨子店,名叫谷生本姓韩。

开设屠行自掌案,那日卖猪下乡间。

见一女子真体面,去到人家把灯观。

次日我到廖家看,正在楼上绣花瓣。

口唱情歌把我喊,口水吐在我嘴边。

心想上楼说姻眷,怎奈楼高线难牵。

问人说道期不远,八月十六出阁天。

我到王家把厨办,混入床下候机缘。

只等宾客齐饮宴,好与新人去通奸。

谁知宾客不断线,出进把我码头拦。

闹至三更人尽散,新郎脱衣上床眠。

我想此事实丢脸,肉未吃得巴身盐。

再迟一刻定难看,我立床下来站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