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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元集(15)

次日,请爹妈上堂,告以公公姻事姨娘应允了。傅氏曰:“你这妹崽,又来讲怪话!慢点,他还看上你家那个老骨头了?”寿姑又把姨娘请出。傅氏问曰:“寿姑说你应得嫁他公公,有此话么?”花朝不答。傅氏曰:“今竟何如?我说你扯诳!”寿姑对花朝喊了几声“婆婆”,花朝脸说曰:“怎倒喊啥?”寿姑笑谓母曰:“我言如何?”傅氏曰:“慢点,应了一声就是真的?她尚未曾说话咧,我才不信!”寿姑曰:“婆婆你说一句。”花朝曰:“得,都应得了,有啥说的!”傅氏驾曰:“好莫志气!就这样懞懂,连一个老汉都看上了?后来不要怪我!”寿姑曰:“儿说了的,他不怪你。”傅氏曰:“这才忧人!”海翁曰:“一愿二愿,本人心甘意愿。别人欢欢喜喜,你要叽叽呱呱,不是替人展瘦劲?”傅氏笑曰:“我才多心,当真失格。”大家都笑起来。

寿姑请爹妈写了庚书,回到马家交与公公。青云素来晓得的,惊曰:“怎么被你说成了?”正是:

不怕难题目,只要有心人。

少女嫁老汉,这才是新闻。

于是择期迎娶,当着众客把契约交与寿姑,一切银钱什物,出进买卖,归他执掌。寿姑于是大开善门,兴宣讲,设义学,建育婴、孤老二院,厚待佃户,烧毁贫券,入轻出重,凡一切济人利物之事,无不次第行之。

次年花朝身孕,一举双男。寿姑尽心抚育,不准出门读书,自己教训,取名如龙、如虎。十八岁一同入学,联科中举;二十五岁一点探花,一点传胪。此时正逢青云百岁,二子将父期颐、乃嫂节孝,奏闻天子。天子大喜,发库银四千两,原郡建坊。二子告假还乡,拜祖宴客。这一台酒,又是百岁,又是节孝,又是功名,又贺牌坊,好不闹热!牌坊一边是节,一边是寿,遂名“节寿坊”。惟有赞词功名,人大多争论不定。一官善于扶觇,众人都说请神来做。请得桓侯大帝,赞曰:

这老婆如何了得!把天地正气炼成一块生铁。咱老张兴汉扶刘,也是这腔热血。这老婆如何了得!

青云直活到一百五十岁,此时花朝八十三岁,寿姑八十八岁;见孙七代,顶戴满堂。做台大酒,将要上席,忽然天下大雨,门外来一官轿躲雨,知客见他品貌非凡,请到客堂,延之上坐。那人也不推却,问他姓名,他又不说。后见困额有百五寿算,七代元孙,便问主人姓名,知客将前事一一告知。席罢登堂拜寿,拜毕,索纸笔写一单条,上写着:

花甲二周半,眼观七代孙。

遇雨来阻隔,文星拜寿星。

后写:“李调元拜题”。方知是雨村先生,再三款留。调元见牌坊赞词,问知寿姑事迹,十分仰慕,升堂请见。花朝、寿姑出堂见礼,调元拜毕而去。

次日,青云忽感不快,忙把衣冠穿戴,无病而逝。寿姑、花朝亦相继而卒。至今子孙茂盛,功名尚多。

所以人生在世,总要为善守节,贵乎孝亲,处事莫畏难苦,缺陷当思补救,自然谋事有成。若寿姑者,人当以为法焉可也。

卖泥丸

孝亲贵于端品,持家总要安贫。皇天不昧苦心人,泥丸亦能治病。

杭州菩提寺乃名胜之地,常有仙人游览。离寺五里,有一王成,家贫,佣工度日。母赵氏居孀,弟二娃年幼。王成性极孝友,其母幼时劳碌过甚,兼之夫死忧气,得个半身不遂之病,凡饮食行动要人搀扶。王成服侍不怠,问安送睡,煎汤熬药,端茶递水,事事尽道;又领些善书,讲些报应,与母分忧解闷。凡佣工赶场,必要出告返面,勿使母亲悬望。三两天要割些肉与母吃,每天母亲吃饭,自吃菜根。待弟极其友爱,时常教以良言,并未打骂一下。二娃亦听教育,敬兄顺母,再不懒惰。帮人又殷勤老实,所以人人喜欢,个个皆请。

一日,到冯老爷家耘草,这冯老爷庄稼做得宽,请五六个长年。有一王老幺,为人奸诈,脾气乖张,你看他:背主懒惰当主勤,一天歇肩把气匀。不是坡上睡觉了,就在吃烟看妇人。手足不好,爱偷东西走邪路;嘴巴不好,爱谈闺阃说空话。一日无事,就讲那家女子好看,那个妇人偷汉,某人烧火,某人有奸;唱歌尽是淫词,出口便是野话。几个伙伴你唱我和,把一湾都吼沉了。王成见太不像事,即劝道:“王幺哥呀,谈闺道阃,歌唱淫词,是伤风败俗,其罪极大。你我今生贫贱帮人,皆因前生有罪,若不做些好事,连人皮都要脱。你若不信,听我道来:

劝贤弟切不可糊言乱道,如今的天爷矮报应彰昭。

有几个谈闺阃能把钱找?有几个淫妇女能有下稍?

当富的玉楼中把籍削了,当贵的金榜上难把名标。

一则来伤天理终身潦倒,二则来败风化恼怒神曹,

三则来欠命债冤鬼寻找,四则来结仇恨项上吃刀。

祸与福从口出关系非小,凡灾难与凶危尽从口招。

有席佳止谈闺曾添寿老,祝期生逞利口舌上生疱。

李无竞积口德遇仙得道,有齐岩诬叔卿雷打火烧。

这就是古今来口孽果报,望贤弟细体贴不可荒抛。

将好的来效法孬的戒了,莫谈闺莫道阃莫唱歌谣。

多积些口中德上天知道,保佑你今年子翻个大稍。

东也成西也就犹如柁窖,子而孙享富贵万福来朝。”

王老幺听得此言大不耐烦,说道:“你这人精精伶口,说话才是书呆子!我们下力的人,不摆龙门阵,不扯白谈经,站倒打瞌睡,活路做不清。又道是:不讲不笑,阎王不要。若是说话都有罪过,那吃人害人偷人抢人,又拿甚么去罪他?我们不过大家说来解闷烦,并未作科去犯奸,谈闺道阃都有罪,阎王那有许多链子拴?”众人也有说王成讲得好的,也有说王成迂酸的,纷纷不一,这也不表。

且说菩提寺中来一癫僧,已有数月,每天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或终日游行,全不饮食。众僧见他衣服褴褛,都厌恶他,不与交言。一日,王成手提粪篼捡粪,来至寺外,见癫僧盘坐在上大笑,笑得连气都难回。王成上前,问道:“老禅师,你在笑啥?”癫僧曰:“我在笑你咧!”王成曰:“你笑我怎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癫,侍奉母亲太费钱。

人生倘若必翻片,须将孝字丢一边。

王成曰:“禅师说到那里去了,又道是:

亲恩深似海,人子罪如山。

头发数得尽,亲恩报不完。

若不孝顺父母,就翻片兴家也发不长久。”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怪,太把兄弟来友爱。

你今还在受饥寒,何必把他来携带?

王成曰:“禅师说错了,又道是:

兄弟如手足,十指连心肝。

银钱只顾己,何以对祖先?

不顾兄弟即为不孝,就是挣得钱来,问心却有愧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蠢,佣工忠实又发狠。

一日才得五十文,何须太把骨头损!

王成曰:“禅师说差了,又道是:

为人不忠良,死终为下鬼。

一文要命消,多得必受累。

受些辛苦挣来的钱,虽然少些也是坚牢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迂,待人以信言不虚。

只要金银广堆积,就是奸诈不为污。

王成曰:“禅师之言太不近理了,常言道:

穷人若无信,寸步不能行。

口说莲花现,还是风谈经。

虚诬诈伪,只是自欺,要积银钱,恐怕不能。”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愚,骄傲满假一概无。

为富不仁是古语,何妨把礼来看疏?

王成曰:“禅师此话更差,常言道:

为人若无礼,好似鼠无皮。

有财不知礼,不死又何为?

想鼠尚有皮,人不讲礼,比兽都不如,有钱何用?”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呆,为何不取非义财?

人非横财难致富,何妨使心用些乖!

王成曰:“禅师之言更不是了,岂不闻:

非义之财不养家,未曾到手祸先发。

阎王赐你三合米,任你走到遍天涯。

不义之财拿来何用?就是送我,我也不要。”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憨,为何不乱要人钱?

于今廉洁多贫困,就是王侯也在贪!

王成曰:“禅师之言越发隔远了,常言道:

廉者不受嗟来食,洁士不饮盗跖泉。

安分守已无妄念,箪瓢陋巷也心宽。

只怕这们积钱,连人皮都要积脱,那我是不干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闷,欺瞒拐骗全不信。

如今廉耻尽消亡,何必公平守本分!

王成曰:“禅师诳我了,又道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漏屋无亏欠,皇天有眼睛。

与其无耻而得钱,不若安贫守本分,才不枉自为人。”

癫僧曰:“依你说来,难道不想发财吗?也要设个法儿才好。”王成曰:“银钱谁不爱,总要取之无愧,方能兴家。”癫僧曰:“我有三个生财之法,是佛祖传下的,你愿不愿学?”王成曰:“既有如此妙法,怎么不学?”癫僧曰:“上法,把我咒语一念,想要多少金银,他自己会来;中法,把我法术一使,别人金银任你去拿;下法,依我方儿去做,挣钱便易,再不费力。”王成曰:“禅师之法这般玄妙,好到极了,但不知坏不坏心咧?”癫僧曰:“上法虽伤天理,却能堆金积玉,富与天齐;中法虽丧良心,也能金银满柜,富敌一国;下法稍为营谋,亦能多挣银钱,兴家立业;虽有些儿欺心,却能立功救人。”王成曰:“上法伤天理而得财,实如鬼引;中法丧良心而得财,犹如抢夺;惟下法营谋得财,立功救人,弟子愿学。”癫僧曰:“王成真好见识,好缘法,待我将下法授你:你回家去将陈墙土二斗、大黄二十斤,细磨,以水和丸,如弹子大,百草霜穿衣;待干,挑至湖州武康县去,此时正当发瘟,医药不效,传染极多。汝以泥丸用姜汤化开与服自愈。一人一丸,百发百中,不可贱卖了。”王成曰:“此法虽好,但我家贫,武康路远,无有盘费。况我去了,无人找钱,我妈又怎么过活咧?”癫僧曰:“这也无妨,我有四串钱放在山脚土地庙内,我出家人拿来无用,就送跟你,以作安家路费。”王成曰:“弟子无功,怎么敢受?”癫僧曰:“日后还我就是,快去取来。”

王成来到庙内,果有四串钱在土地当面放起,背上山去,而癫僧已回寺矣。心中疑惑,不知对与不对,两次到寺访问,并不见人,忽然想道:“此钱放在庙中,来往多人都未拿去吗?非神仙而何?”即回家告母。母喜曰:“此是神仙念你忠孝朴实,故尔变化来指示于你,我儿勿疑,快照法做来,好到湖州去卖。”王成允诺,买些香烛,母子拜过神灵,把丸如法做好;又与母办些油盐柴米,留钱一千六百文作路费,余钱放在屋内使用。看期起程,把兄弟唤到堂前曰:“为兄此去,不久即归,母亲甘旨,贤弟代兄事奉几天。为兄还有几句言语,贤弟好心听着:

出远门难丢心,为兄言话听分明。

弟兄出世家贫困,帮人佣工过光阴。

爹爹去世妈得病,兄弟年轻未成人。

今年天干少人请,缺少甘旨奉娘亲。

那日上坡去捡粪,菩提寺外遇癫僧。

教我一法把钱挣,做些泥丸去卖人。

武康县内多瘟症,包我此去赚万金。

可怜母亲染疾病,贤弟服侍要殷勤。

油盐柴米都安顿,菜蔬咸淡要调匀。

晚来陪摆龙门阵,白日背出散淡心。

换洗衣服要洁净,小便大便慢扶行。

贤弟代兄把孝尽,苦人自有天看成。

为兄此去不多住,不过一月就回程。”

王成说罢,辞别母弟,挑起泥丸,来到武康,住在三合店内。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四处未闻瘟症。耍至月底钱也用完,店上又欠了一些口案。王成心内着急,朝夕叹气。忽听邻壁钱铺一子突然腹痛,呕吐不已,请了数医全无效应,两日即死。那夜店主媳妇忽病,与前症一般,数次请医总不对药,将已要死。王成曰:“我带得有丸药,能治诸般瘟症,何不拿一粒去用姜汤水化服?”店主曰:“病已脱形,有啥医头?”王成曰:“这个无妨,拿去试下又不要你的钱咧。”店主拿去,如法化水,谁知病人口已闭了,用剪刀撬开灌下。不多时腹如雷鸣,喊要下解,解后能起,次日平腹如故。从此一一传染,城内四乡家家不免,别药丝毫不效,惟王成之丸一吃便好,四处俱来求买。起初卖四十文,后涨至一百文,丸已卖了三分之二。店主曰:“你俱不看贫富取钱,贫者相送,富者加倍,钱也得了,功也做了。”王成喜允。于是店主当引人,量其家资取银多少。这事也怪,先前穷人居多,此时俱是富者。王成之丸或八两、十两、二十两,月底丸已卖完,算来得银一万九千九百两。忽然隔壁钱铺父子俱病,听说丸已卖完,情愿多出银子。王成在床上寻着一粒,店主曰:“此人大利起家,已有十万家赀,犹是贪心不已,从前死了一子,今又父子俱病,切莫相因卖了。”钱铺无奈,只得出银五千买去,父子分吃而愈。

王成以银一千谢店主,二千济贫民,拿一千回家去,余二万多银寄在字号内。买油笼十挑,一挑放银一百,请人搬运回家。负银一百去谢癫僧,众说久已去了。从此更加尽孝,买两个小女服侍母亲,衣服饮食,任其所欲,无不去办。后做生意,到武康贩卖来往,将银盘回来买田土,富盖一乡。王成弟兄俱婚于巨族,子孙蕃盛,其母亦享高寿,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