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语老师和他的女儿
我初一时的英语老师姓沈,是一位女教师。夫妇二人都教英语,是从沦陷区来避难的。抗日战争胜利后,就离开鄱阳去了上海。因为时间短,没有多少印象。
我要说的是另一位英语教员邱老师,也是本地人。准确地说,不是这位邱老师,而是他的女儿。我与他的女儿还有其他几位男女同学,虽然不是同一班级,但来往密切,经常在一起玩,关系很好,可以说是终生之交。鄱阳是个小县城,但新中国成立前我读中学时,社会风气并不封建,可能是因为逃避战火,许多外省人尤其是上海人来到这里经商、教学,吹来一些新风。当时在正风中学旁边有一栋用鱼鳞板搭起的民房,外表很美,里面装饰也很洋化,就是一位从上海迁来的有身份的“难民”的临时住房。每个星期在这里都举办交谊舞会,参加的人都是外来的和鄱阳当地的名流。附近居民在窗外围着往里看的不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男男女女搂着抱着转圈子这种新玩意儿。
我这位英语老师是本地人,和我的语文教员一样,也是当地望族。他原本不是中学教员,据说在上海一家英国机构中任职,因战争回到家乡,应校长特邀加盟这家新建的中学以壮声势。这位英语教员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校长,在学校里两人交谈用的就是英文,没有听过他们说中国话,连争论、吵架都用英文。这也许是在学生面前显摆树立威信,也许是在教员中显得高人一头。原因是什么说不清,反正是彼此只说英文。
我这位英文教员与语文教员性格迥然不同。语文教员是风流倜傥的名士派,而英语教员则是不苟言笑满脸严肃令人害怕的英国绅士。两人性格不同,但命运相同。他是新中国成立后送我们校长逃亡的三位教员之一,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事,反正在“镇反”中与我那位语文教员一样被捕劳改,听说是被从课堂上叫出去的。他大概不是在珠湖农场劳改,不像我那位语文教员有贵人相助。劳改释放后,夫妇二人落脚在景德镇,以何为生,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于“文化大革命”。想想看,一位从外地来的劳改释放犯,即使罪罚已抵销,仍然逃不掉革命狂潮中革命群众的“火眼金睛”。街道居民哪里能弄到多少批斗对象,好不容易有这位,当然要充分利用。可能要不断跑场,左斗右斗,能有好结果吗?他死后,他的妻子,在柴房中上吊死了。
邱老师的女儿、我的女同学洛琳,天真活泼,嗓子好,能歌善舞,中学时代是个最有亲和力最讨人喜欢的同学。但她的命运也很坎坷,她考入湖南最有名的医学院,当学生时就被划为“右派”。她那时最多十七岁,一个从小县城来的女学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右派”思想呢?!不可想象。那个年代当了“右派”可不是好玩的,仿佛是脸上的刺字。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地区的卫生学校当教员。她和所有同学都断绝了联系,我曾多方打听,就是不知道她的去向,仿佛石沉大海。后来我知道,她非常顽强,没有被命运击倒,在遗传学领域做出了成绩。当地上级部门曾经考虑提拔她负责卫生局工作,她没有心动。可能是因为心中的伤痛没有平复,也可能是留恋学术,怀有对政治的恐惧,总之,她情愿当一个平民,当一名教员。几年后,通过考试,她调到一个大城市的大医院继续从事遗传学方面的研究,成绩突出,英文版《中国日报》曾经以一整版篇幅报道她的事迹,还附有她的一张大照片。她曾连任两届全国政协委员,每次来北京开会,我们在北京的几位老同学都要聚会畅谈,非常高兴。政协委员任期换届后,夫妇两人移居美国。是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还是放弃一切过平常百姓的生活?不清楚,因为移居国外后,开始时通过几次电话,后来已断绝联系。
她老伴是她的医学院同学,是位儿科外科医生,没有在美国开业,年龄大,在国外开业,实非易事。听说,前几年她与老伴随团来国内旅游,在无锡时,因为旅游大巴快开车,她老伴快跑了几步,结果上了车突发心脏病,来不及上医院救治,死在车上。她老伴临死时说了一句:糟糕,没有带心脏急救药。看起来,美国医院也非绝对可靠,他们回国旅游前都做过体检,没发现有心脏病。一辈子为别人治病,结果自己死于同行粗心的诊断,真是“宿命”。他在无锡火化,骨灰带回美国。死在国内,终究算是不幸中叶落归根的另一种方式。听同学传来的消息说,我这位老同学,有个女儿在美国,入乡从俗,他们按照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不住在同一个城市。丈夫死后,这位老同学孤身一人,晚景不佳。据说皈依天主,做义工,教美籍华裔孩子学中文。为什么要皈依天主,是因为遗传学太高深,对人的命运包括自己的命运是由于基因,由于遗传密码,还是由于无法避免的宿命无法解释,只能乞求上帝,像一些科学家把未知或不可知问题的回答交给上帝一样,还是因为父母的惨死、丈夫的不幸、自己的孤独,需要除科学以外的另一种精神支柱?她的归宿是一些命运多蹇看破红尘的知识分子,甚至大科学家的共同出路。灵魂领域是个黑洞,上帝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一切人,从不识字的文盲到高级知识分子,只要失望和伤痛没有抚平,通通自愿地跪倒在十字架下,投入上帝的怀抱。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菩萨。虽然家里极迷信,小时跟随母亲进过庙里拜佛,也当过朝圣的香客,但我没有“慧根”,不相信偶像崇拜。作为一个哲学家,我懂得人的精神支柱极端重要,它对生命的重要性如同贾宝玉颈下的通灵宝玉。这种精神支柱是各式各样的,它可以是革命理想,可以是宗教,也可以是哲学。反正精神需要支柱,这就是人之为人的特点。我自己因某次经历,一度迷恋《庄子》,对此有深深的体会。
这位中学时代老同学的父母之死,以及她自己大学时的经历,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上世纪80年代有一次我到广州开学术会,刚巧是她工作的城市,她专门过来看我。我开会时,她在我房中等了很长时间。开完会,服务员说有人找,我一推开门进到房里时,不禁紧握双手,这位多年打听不知音信的老同学,仿佛天外来客。我们畅谈很久。她多次拭泪,把她父母的死、自己的遭遇告诉我。
我这位女同学,我英语教员的宝贝女儿,是几个玩伴中最讨我们喜欢的一个。她年龄最小,我们都逗她叫我们舅舅。她能歌,嗓音好,能演戏,出足风头。人不算漂亮,个头不高,娇小乖巧。我记得每次她到我家找我时,总是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言不发,面露微笑。仿佛不必说什么,我就跟着出去玩。她丈夫死后,她再也没有与我们几个同学联系。不知是心灰意冷,往事不堪回首,还是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上帝,不愿再回首尘世。一个活泼天真的少女死了,一位最好的同学死了,一个著名遗传学家死了。我说死了,不是真死了。她可能还在异国某个城市生活着,跪在上帝面前祈祷。对我们这些老同学来说,她此生已经消失了,但从感情说,她仍然活在我们记忆中,活在我们互相打探她的消息的交谈中。我们北京几个老同学见面时交谈的第一句话是:“琳叻还是没消息!”我写的《小城旧梦已难寻》的小诗就是怀念这位老同学的:
一
世间岁月最无情,青春化作白头吟。
大洋两岸相对望,小城旧梦已难寻。
二
无拘无忌结伴玩,小城小街小时光。
头白思旧常忆起,而今才知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