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拜年拜谱拜山年
我离家至今已六十三年,有近六十年没能在家乡过年。我最怀念的是小时掰着指头急切盼望过年。那是年味十足的年。
和所有小孩一样,一入腊月,我就天天盼,天天算。腊月二十四是小年,从爆竹散发的硫磺味里已经能闻到浓浓的年味。过年最累的是我妈,忙着做米酒,熬冻米糖,准备年夜饭。我满屋跑来跑去,高兴不已。最喜欢的是围着熬糖锅转,等着吃起锅后的锅底,又酥,又脆,又甜。我现在也算见过点世面,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宴会,可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有滋有味的东西。大概童年吃过的最喜欢的东西,那种味道此生不可再得,是永远的梦。
除夕守岁,红烛映照贴在门楣上的剪纸和房梁上的对联,全家围着炭火盆,我依偎在母亲身边,当时只道最平常,自己结婚生子特别是年老后才品出其中的爱:
烛光摇曳炭火红,门神窗花春意浓。
瑞雪欣喜漫天舞,爆竹声声家家同。
守岁最盼天亮早,包包多多磕头虫。
此情此景尚可忆,只是已成白头翁。
初一最高兴的是去外婆家拜年。外婆家在管驿前,到外婆家拜年最忙,都连亲带故,家家要到。新年失礼,这可不是小事。我父亲老教我说,“新春不拜年,平素无来往”。家家都用醪糟煮蛋,炸年糕招待。还都有个说法,“蛋”是“元宝”,年糕是“高升”,寓意是升官发财。开始吃得满口生香,几家下来肚子发胀。我最喜欢的还是外婆家的黄芽鱼煮米粉和藕丸子。去年回乡时写过一首诗,其中颈联是“藕丸聊解思乡渴,黄芽鱼香忆亲情”,指的就是这件事。不是鄱阳人很难理解这两种菜肴中包含的深深的思乡之情、思亲之情、思年之情。
从1953年来北京,过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小时家乡的年味。人到老年,年味会淡,加上如今社会发展,生活富裕,大城市的孩子们对过年大鱼大肉、新衣新帽,不太感兴趣。他们天天过年。但对我来说,增加了另一种乐趣,这就是新年儿孙们回家团聚。当我把压岁钱塞到外孙女手中时,我的疼爱之情比她的高兴之情浓多了。送压岁钱的比受压岁钱的高兴,和我小时真的不同,社会变了。
社会在变,年味在变,过年的方式也在变,但对中国人来说,多少年来有一点不变,这就是在外的孩子不论多远都要想方设法回家过年,父母则千方百计要让孩子们在过年时感受到家的温暖。我自己也是这样。看到儿子夫妇每年不管多忙都要回国;看到老伴为他们在厨下忙个不停,不禁想起当年我妈妈对我的情景:
莲子有芯人有根,风雨何能阻归程。
窗外星空天撒花,厨下慈母烩情深。
犹记当年围炉夜,米酒飘香雪迎春。
不意此生京城老,卧听鞭炮梦难成。
当代社会,空巢越来越多,子女难得与父母在一起。过年,是子女对父母的情,父母对儿孙们的爱,最集中的一次爆发。这些年,不再在家里做年夜饭,都是在饭馆中订餐,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过,不管过年的方式如何变,亲情与爱不会变。
我小时候,新年过后,还要举行拜谱。陈氏宗族的全体男人集中在一起,表示对祖先的怀念和追思。这大概是慎终追远、不忘祖先、不忘自己的根的意思。谱牒,应该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实际上许多名门望族的谱牒包含有丰富的史料,即使是平常人家,也会有一些能反映社会变迁、人口迁徙方面的材料。毛泽东就提倡研究家史、村史。有段时期,我们把它视为搞封建、搞宗族主义的非法活动,予以取缔,其实这是一种“左”的思想作祟。我记得我家里曾经有过一本家谱,是石印的,记载陈姓由来、各房各支男丁排行和女子嫁到何家。儿媳属自己家族,与丈夫同列,并把子女记载在下边。女孩只记载婚嫁,而不记载在别姓所生子女,因为他们属于外姓,不能说这种记载不合理,这是以姓为宗的必然要求。族谱原来存放在我家。我家败落后,这本族谱下落不明。是当作“四旧”扔了,还是当破烂卖了,不得而知。
拜谱是很隆重、很庄严的事。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拜谱是到远离管驿前几十里外的名叫窑头的另一支陈家。原先如何分开的,我弄不清楚,我只记得我当时十几岁,可辈分高,比我大很多的人称我为叔叔、爷爷的都有。这种称呼中蕴涵着严格的宗法制度的残迹,不管我几岁,称呼的辈分是不能乱的。我感兴趣的不是辈分,而是草台戏。连演三天,天天看戏。戏还没有开演,各家男女都背着长凳占据有利地形,最积极的是小孩,在戏台下钻来钻去。我们的地方戏是饶河调,我看不懂,也听不懂,只是觉得好玩,一群半大小孩在人群中凑热闹。这是我参加的唯一一次两个陈姓分支集在一起拜谱的盛典。平常每年拜谱最有吸引力的是谱饼——一种为拜谱的人分派的专门定做的糕饼。饼很大,但不好吃。
拜山年,也是过年的一项重要活动。拜山年是向山拜年,实际上就是扫墓。人总是葬在山里,祭祖也是向山拜年,感谢大山对我们亡故的先人的慷慨接纳。陈家未出五服的各房男丁集合在一起去祭扫祖坟。祖坟,在离城不太远的朱家桥岑家山。为什么是岑家山而不是陈家山,是变音还是另有别的原因,不清楚,反正是祖坟山。可能有十几二十来里,我记不清,走得很累,有时是骑在大人的肩上。祭完坟还要吃饭,是在看坟人家里。饭菜是专人从城里挑去的。在这个人家歇脚、喝茶、闲聊。无非是谈谈年成、坟墓看管之类的事。吃完饭,我还是被大人驮着回来。
年间一个大节目是张王菩萨出行。万人空巷,仿佛是全城一次盛大节日。张王菩萨,就是唐代安史之乱中死守睢阳的名将张巡。史书记载他督战时“大呼辄齿裂血面,嚼齿皆碎”。张巡死守睢阳,为唐王朝阻止叛军的南下取得最后胜利立下战功。张巡在关中地区立庙祭祀不少见,可无论从籍贯、从战场来说都与我们鄱阳无关,既非乡党,也非亲戚,在我们家乡立庙,而且年年出行都是红红火火,从未懈怠过。可见张巡人望之高。中国人有把忠孝仁义、为国牺牲的英雄神化的传统。关公不用说,到处立庙,张巡被供在我们县城,而且专门为其建庙。张王庙在我们县城,无论妇孺,人人知晓,不只是庙名而且是地名,比任何一个地名都响亮。你看张王菩萨出行那气势,八个壮汉抬着安放神像的坐椅,健步如飞,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前呼后拥,一同飞奔。所到之处,鞭炮不断,烟尘四起。张王菩萨经过我家门口时,我家一些好事的伙计也不断放鞭炮。似乎张王菩萨神座停放门口时间越长越有好运,这个长度是用不断放鞭炮来留住的。张王菩萨出行完后,接着不久就是元宵节,又是一番热闹。舞龙灯的一伙一伙,各式各样的龙灯,其中以用我们家乡装木炭的炭篓子为龙身,外面蒙上红布的龙为多见。有的用几十个炭篓接成一条长龙,舞起来,很是费力,不仅要技巧,还要有体力。大商家门口会有桌子,摆上炸年糕招待。
小时候,我家乡端午节、中秋节也有一些特点。每逢端午节,有的家门口会插一些艾叶菖蒲,据说是避邪的。孩子脸上特别是额头点一些雄黄,胸前挂个香囊。家家包粽子,包粽子是一项手艺,不仅外表有棱有角,更不能煮散,变成糯米饭。“龙头舴艋吴儿竞”,赛龙舟是中国端午节的传统节目。我们家乡在鄱阳湖边,赛龙舟是重头看点。赛龙舟那天,沿河两边都站满观看和大声喊叫助阵的人。好看的是,艄公都站在各自龙舟尾部突出的一根长长的木棍样的东西上面。艄公的本事与潘阆钱塘观潮词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本事不能相比,但这都是些水性极好的青年壮汉,在船艄上翻上翻下,玩各种花样,别有情趣。有时竞争太激烈,还会因此而打架。过完端午节到六月初六,我家还有自己的一个特别节目,这就是我家供奉的那座菩萨杨四将军的生日。我就不懂何以知道这个木偶的生日?是自定的还是传说?反正这一天我家要请一个戏班子唱戏。所谓戏班子,不是草台戏,而是提偶戏,后面站着的艺人用线提着,一边不停地牵动木偶,一边自己唱。观众多是小孩子,大人似乎不感兴趣。没有台子,就是站在地上,前面围个半截幕布就算戏台。这种戏只能哄菩萨,哄孩子。
中秋,可能各地都一样。无非吃月饼,拜月。我们家乡有种月饼叫葱饼,每到中秋我就会想到这种月饼。后来我的姐妹们会托人带来,不过再也吃不出过去的那种味道。有点特色的大概是烧宝塔。沿河商行多,靠河,路宽,空地多。中秋前,年轻人就在空地上用砖头砌成宝塔。高高的,矗立在河边路上。隔一段路有一个,仿佛烽火台。中秋节入夜,明月当空,就用木柴点着宝塔,然后不停地往塔里倒烧酒,火焰冲天。因为沿河宝塔多,此起彼伏,成为一条火龙。火树银花不夜天,这算是小小县城中秋一景。
年龄渐长,书读得多些,会思考一些问题。我想,人是需要娱乐自己的。一年四季,各有节日,固然是传统,为祭神或其他什么理由,反正都是全民的狂欢日,民族的狂欢日。它是民族凝聚力、自我认同的符号,又是一种精神的放松,为一生劳累的人找到一个自我调节的节点。人逢喜事精神爽,节日是人们最高兴的日子。想想看,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一样,毫无变化,该是多么没有色彩的岁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