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国维谈史学: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2)
在王国维的那个时代,出了个“疑古大师”,他就是顾颉刚。1920年,顾颉刚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历任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云南大学、兰州大学等校教授,系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古史辨学派创始人,现代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拓者、奠基人。从1926到1941年,他的《古史辨》共出版了七册九本,数百万字,被称为“疑古文献的大成”。那么,他为什么在疑古方面有如此的激情和热情呢?从他的自述中可见一斑:“以考证方法发现新事实,推倒伪史书,自宋到清不断地在工作,《古史辨》只是承接其流而已。”可见,他的疑古目的就是“推倒伪史书”“破坏伪史”。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这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
顾颉刚疑古的学术思想成于“五四时期”,那个时候,中国学术界的文化和思想先贤们受西方思想影响,提倡以进化史观——即历史是进步的观念作为历史研究的指导思想。当时的历史学家,包括顾颉刚、王国维和胡适等这些代表人物都接受并具有了这种进化史观。而中国传统的历史观念中,认为社会历史越古越好,从而将离人们很远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所处的时代当作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并将这些代表人物当作圣贤来敬仰。西方进化史观的引入,终至在学术界爆发了对中国传统的质疑与批判。尤其是梁启超,他认为不进行史界革命,中国就没有出路。他说:“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这种学术思潮进而引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顾颉刚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从而提出了疑古辨伪思想,认为上古时代不仅不是进步的,而且儒家宣扬的尧舜那个所谓的圣贤时代,历史上是根本不存在的。由此,在《古史辨》中提出了要“打破治古史‘考信于六艺’”的传统见解,主张“离经叛道非圣无法的《六经》论”,认为对于东周以后的史料“宁可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这种疑古思想在通过辨伪去疑,还原历史真相方面无疑具有积极意义。但是,这种只注重研究关于古代历史传说的变化,而对历史文献持一味怀疑的态度,势必会带有很大的片面性,因此,给学术界造成了一定的混乱也就在所难免了。由此来看,顾颉刚的疑古说最终背离了学术研究中应坚持的实证和逻辑推演的科学方法,而陷入了非理性的狂热之中。还是随便举些例子看看他是怎样证伪的。
先看看有关尧舜禅让的典故。尧舜禅让的事出现在夏朝之前。对此,顾颉刚指出:“禅让之说乃是战国学者受了时势的刺戟,在想像中构成的乌托邦”“(尧舜禅让)这是墨家为了宣传主义而造出来的”“尧舜禅让的故事,我们敢说是墨家创作的”。这样,尧舜禅让的历史就被“推倒”和“破坏”了,尧舜禅让的典故就成了伪史。其实,在《尚书·尧典》中的天文记载是“殷末周初之现象”,那么《尚书·尧典》创作尧舜禅让之事也应在殷末周初之后,也就不会是战国时代由墨家“造出来”的。历史已经表明,人类最初的部落联盟首领产生的“禅让”形式是存在的。因而,也就不会是顾颉刚所说的,是有人“用了唯物史观来解释故事”,“这样一来,墨家因宣传主义而造出的故事,便成了原始共产时代的史料了”。由此可见,他的观点中主观臆断的成分相当大。
又比如,孔子所作的《春秋》被说成是儒家所伪造。《春秋》一书是孔子作的,许多文献都有记载。在顾颉刚眼里就不一样:“《春秋》一书本和孔子没有关系,所以《论语》中一字不提。”因而,《春秋》是战国中期,一班儒家“在鲁国的史官处找到一堆断烂的记事竹简”,然后对外谎称“这是孔子作的,孔子行的是天子之事”。就这样,孔子作《春秋》一事就被否定了。关于孔子作《春秋》,《孟子·滕文公下》有载:“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史记·孔子世家》明确记载,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由此看来,如果真要否定孔子作《春秋》一书,就得连《史记》都得否定掉。这岂能做得到!这也就表明,《春秋》确为孔子所作。进而几乎可以表明,顾颉刚的证伪已走向了极端,成为了非学术意义的否定。
还有,比如说禹是动物,是神,与夏无关;《老子》成书在秦汉之际;《尚书》中的《禹贡》作于战国,《尧典》写定于汉武帝时;《周礼》是刘歆伪造,《左传》为刘歆重编……这类的例子举不胜举。
所幸的是,清末民初那个时期在考古方面,有了大批的、连续的、重大的史料发现,从古到今都有,极为丰富。一是发现了甲骨文、金文(钟鼎文)。二是发现了书和简牍。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书和山东临沂、湖北云梦、甘肃居延等地出土的简牍,成为了研究先秦史和秦汉史极其宝贵的史料。三是发现了敦煌文书。这不仅丰富了中国历史的内容,也为深入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以及宋、西夏历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依据。再就是如蒙古文、满文史料以及少数民族文字的发掘利用,扩大了中国历史学的研究范围。由此,吸引了大批的学者,进而诞生了大批的史学专家——有些成为了开创性的学术权威。王国维就是这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吸收和接受西方的学术思想,注重实证,以求真求是为治学宗旨,用人的心智来分析、论证和解释历史,依靠理性的推导、逻辑的证明来归纳演绎出结论,而不是按照人的直观感悟来理解历史。由此也就让逐渐背离学术精神的疑古之风受到了遏制。
由此看来,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疑古也好,信古也好,不存在谁是谁非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持什么样的学术态度。如果将疑古作为一种学术思路而“大胆假设”,然后再以科学的方法“小心求证”,那么,这样的疑古必会促进史学研究的深入和发展,其所取得的成果必然会是一项重要的学术成就,是对史学的贡献。如果像王国维那样,先入为主(难能可贵的是,王国维的方法属自创、首创)地运用“二重证据法”之类的科学方法研究历史,以此得出信古的结论,那同样是对史学的贡献。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顾颉刚也好,王国维也好,包括那个时代的诸多学者大家,尽管他们的学术成就中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在许多方面还差强人意,甚至能招致口舌是非,但是,他们在学术历史上所扮演的都是先行者的角色,他们的所作所为,从社会发展的层面上来看,无疑都具有指路灯的作用。因而,对他们,谁都无权信口雌黄,而应是深深的敬意。
诚如顾颉刚本人所说:“至于他们的求真的精神、客观的态度、丰富的材料、博洽的论辩,这是以前的史学家所梦想不到的。他们正为我们开出一条研究的大路。我们只应对于他们表示尊敬和感谢。”
肆
为什么王国维极少参与史学论战?
在王国维生活的二十世纪初所出现的有关中国社会性质和社会史的论战,其带给国家和社会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其产生的现实意义,不可谓不超乎想象;其带给国家和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也是具有历史进步意义的。然而,这个时期的王国维,仿佛在印证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现实表现一样,对于这场论战,他选择了特立独行,不参与,不介入。这是为什么呢?
回首那场论战,可以说它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种思潮于探索中的激烈交锋。这一交锋有其明显的时代特征。当时,整个社会面临着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等领域在内的前所未有的全方位的危机,灾难深重。在史学方面,传统史学在研究方法、理论及学风方面都存在着种种弊端。有人就直击传统史学为帝王将相的家谱。因而,时代的变迁亟须新史学出现。这个时候,一大批受西方思想熏陶的学人,开始学习和借鉴西方的史学思想和方法,对中国的传统史学展开了反思和批判。在这一过程中,西方进化史观被普遍接受,“史界革命”的口号和建设“新史学”的主张被提了出来,进而导致中国传统史学处在了被排斥和批判的地位。这其实就是对中国传统史学的否定。
当时的那场论战,表面看来是中西方文化之间产生了冲撞,其实质恰是研究者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以及由此衍生的治学态度问题。事实上,也确有不少学者对论战中出现的观点保持着学者的风范,力图使论战归于学术的范畴。但事后来看,“五四运动”所举起的大旗恰恰违背了学术自由的精神,也就使这些论战沦为了政论的产物。这,即使不是王国维所能预见的,但可以肯定这也是他极不愿看到的结果。由此,抛去王国维“自爱”的心性不提,不妨从他所持的治学态度方面对他不参与当时的论战作些剖析。
王国维提出:“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在他看来,人们治的“学”是个客观存在。就像一个自由个体一样,其本身无所谓好坏之别。“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人们研究“学”的目的,就是知道其“真”和“实”的一面,最终让它们有益于人类的生存福祉。而那场论战,尽管多由学者参与,但其争论的内容,已不仅仅是疑古和信古这些学术范围内的东西,而是越来越超出学术的范畴,有些可以说沦为了政论,有些成为了个人意气的宣泄,带上了私欲的成分。这既同王国维所坚守的学术自由思想相违,也同他超功利的思想相悖。这兴许就是他对论战产生抵触情绪,从而不参与其中的一个原因。
王国维在治学方面遵从的是实证精神。“吾侪前后所论,亦多涉理论,此事惟当以事实决之……吾侪当以事实决事实,而不当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此又今日为学者所当然也”。为此,在史学考证方面,他提出了二重证据法。他可以说是将西学中用,且将中西学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最好的一个人。由此,那场围绕中西方文化之争,由于他在思想上理顺了关系,也就让他较别人多了理性。“异日发扬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精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这番话,带有很深的远见性。从中也可看出,在王国维的眼里,我国的学术应该发扬光大,不再局限于中国本身。由此也可推知,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他已运用世界的眼光来看待,并将它视作世界文化的一部分。这也就让他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观点清晰起来——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虽说存在着诸多弊端,但是,只要掌握着融通中西的丰富知识的人认真对待,它同样可以比肩于世界其他优秀文化。这仍可归为他坚持的治学原则的范畴。他不参与论战,实是对论战已脱离学术本身的一种厌弃。
王国维还指出:“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然则,吾国今日之学术界,一面当破中外之见,而一面毋以为政论之手段,则庶可有发达之日欤?”这番话,可算作他对身下所处的学术环境受到污染的一种担忧。当时的那场论战,其争论的核心就是如何看待中西文化。这其中,既有张之洞当初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更有彻底否定中国传统文化,全盘西化的观点。事后看来,五四运动的爆发,标志着全盘西化的观点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在这番话中,王国维十分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学术不要成为政论的手段。这种担心,不只在当时,放到现在都极具现实意义。换一个角度来看就是,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学术大师,缘于所有学术最终都沦为了政论的手段,有些干脆堕落成了政客的工具。
学而优则仕,就是这种带明显功利性质的短视之举,禁锢了学术,禁锢了思想。其带来的后果呢?全天下没有了另外的声音,也不容许新思想诞生,全都成为了匍匐于皇权下的摇尾乞怜者。可见,王国维的眼光已突破表层。“夫至道德、学问、实业等皆无价值,而惟官有价值,则国势之危险何如矣!社会之趋势既已如此,就令政府以全力补救之犹恐不及,况复益其薪而推其波乎!”在王国维的这番话中,凸显着中国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忧思精神。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为何用,做官也!这种官本位的思想,流毒匪浅,败坏社会风气,污染败坏学术环境,同自己所坚守的学术独立自由的愿望背道而驰,当它们出现于论战中时,怎能不让人厌恶!
另外,当时的论战,还远不是突破学术范畴走到成为政论手段这一步,而是走得更远,有着成为政治打手的苗头。本来,当时中国的史学发展有一个渐进的、逐渐完善和规范的过程,西方史学思想的引进,让传统史学的研究提高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因而,这个时期对传统展开批评,无疑有其合理的因素和进步的意义。然而,当政治的因素介入后,其学术意味就变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在一个政治干预一切已成为传统的社会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学术空间就极有可能被政治污染。其后的历史证明,这种担忧绝不是杞人忧天,最终在中国,史学完全堕落为政治的附庸。如果一个论战让学术空气受到污染,进而让学术本身失去独立和自由,那么这样的论战还有参加的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