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然属顷岁已来,阴阳愆候,九谷失稔,万姓阻饥,关辅之间,更为尤剧。至有樵苏莫爨,粮籺靡资,不复聊生,方忧转死。偶会昌运,遘兹难否者,臣窃思之,皇天之意,将恐陛下春秋鼎盛,神圣在躬,不崇朝而建大功,自藩邸而陟元后,或简下济之道,独满雄图之志,轻虞舜而不法,思汉武以自高。是故昭见咎征,载加善诱,将欲大君日慎一日,虽休勿休,永保太和,以固邦本也。斯皇天于陛下睠顾深矣,陛下焉可不奉若休旨而寅畏哉!臣愚诚愿陛下约心削志,澄思励精,考羲、农之书,敦素朴之道。登庸端士,放黜佞人,屏退后宫,减彻外厩,场无蹴匊之玩,野绝从禽之赏。休石田之远境,罢金甲之悬军,矜恤茕嫠,蠲薄徭赋。去奇伎淫巧,捐和璧隋珠,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自然波清四海,尘销九域,农夫乐其业,馀粮栖于亩。则和气上通于天,虽五星连珠,两曜合璧,未足多也;珍祥下降于地,虽凤皇巢阁,麒麟在郊,未足奇也。或谓天之炯戒不足畏者,则将上帝凭怒,风雨迷错,荒馑日甚,无以济下矣。或谓人之穷乏不足恤者,则将齐甿沮志,亿兆携离,愁苦势极,无以奉上矣。斯盖安危所系,祸福之源,奈何朝廷曾不是察!况今陛下受命伊始,敷政惟新,卿士百僚,华夷万族,莫不清耳以听,刮目而视,延颈企踵,冀有所闻见,颙颙如也。何可怠弃典则,坐辜其望哉!
再迁黄门侍郎。时监察御史蒋挺以监决杖刑稍轻,敕朝堂杖之,廷珪奏曰:
“御史宪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当杀即杀,当流即流,不可决杖。士可杀,不可辱也。”时制命已行,然议者以廷珪之言为是。俄坐泄禁中语,出为沔州刺史,又历苏、宋、魏三州刺史。入为少府监,加金紫光禄大夫,封范阳男。四迁太子詹事,以老疾致仕。二十二年卒,年七十余,赠工部尚书,谥曰贞穆。廷珪素与陈州刺史李邕亲善,屡上表荐之,邕所撰碑碣之文,必请廷珪八分书之。廷珪既善楷隶,甚为时人所重。
王求礼,许州长社人。则天朝为左拾遗,迁监察御史。性忠謇敢言,每上封弹事,无所畏避。时契丹李尽忠反叛,其将孙万荣寇陷河北数州,河内王武懿宗拥兵讨之,畏懦不敢进。既而贼大掠而去,懿宗条奏沧、瀛百姓为贼诖误者数百家,请诛之。求礼执而劾之曰:“此诖误之人,比无良吏教习,城池又不完固,为贼驱逼,苟徇图全,岂素有背叛之心哉!懿宗拥强兵数十万,闻贼将至,走保城邑,罪当诛戮。今乃移祸于诖误之人,岂是为臣之道?请斩懿宗以谢河北百姓。”
懿宗大惧,则天竟降制赦之。
契丹陷幽州,馈輓不给,左相豆卢钦望请辍京官两月俸料以助军,求礼谓钦望曰:“公禄厚俸优,辍之可也。国家富有四海,足以储军国之用,何藉贫官薄俸。公此举岂宰相法邪?”钦望作色拒之,乃奏曰:“秦、汉皆有税算以赡军,求礼不识大体,妄有讼辞。”求礼对曰:“秦皇、汉武税天下,虚中以事边,奈何使圣朝则效?不知钦望此言是大体耶!”事遂不行。
时三月雪,凤阁侍郎苏味道等以为瑞,草表将贺,求礼止之曰:“宰相调燮阴阳,而致雪降暮春,灾也,安得为瑞?如三月雪为瑞雪,则腊月雷亦瑞雷也。”
举朝嗤笑,以为口实。求礼竟以刚正,名位不达而卒。
辛替否,京兆人也。景龙年为左拾遗。时中宗置公主府官属,安乐公主府所补尤多猥滥。又驸马武崇训死后,弃旧宅别造一宅,侈丽过甚。时又盛兴佛寺,百姓劳弊,帑藏为之空竭。替否上疏谏曰:
臣闻古之建官,员不必备,九卿以下,皆有其位而阙其选。赏一人谋乎三事,职一人访乎群司,负宠者畏权势之在躬,知荣者避权门而不入。故称赏不僣,官不滥,士皆完行,家有廉节,朝廷有馀俸,百姓有馀食。下忠于上,上礼于下,委裘而无仓卒之危,垂拱而无颠沛之患。夫事有惕耳目,动心虑,作不师古,以行于今者,盖有之矣。伏惟陛下百倍行赏,十倍增官,金银不供其印,束帛无充于锡,何愧于无用之臣,何惭于无力之士!至于公府补授,罕有推择,遂使富商豪贾,尽居缨冕之流,鬻伎行巫,咸涉膏腴之地。
臣闻古人曰:“福生有基,祸生有胎。”伏惟公主陛下之爱女,选贤良以嫁之,设官职以辅之,倾府库以赐之,壮第观以居之,广池膋以嬉之,可谓之至重也,可谓之至怜也。然而用不合于古义,行不根于人心,将恐变爱成憎,转福为祸。何者?竭人之力,人怨也;费人之财,人怨也;夺人之家,人怨也。爱数子而取三怨于天下,使边疆之士不尽力,朝廷之士不尽忠,人之散矣,独持所爱,何所恃乎?向者鲁王赏同诸婿,礼等朝臣,则亦有今日之福,无曩时之祸。人徒见其祸,不知祸之所来。所以祸者,宠爱过于臣子也。去年七月五日,已见其征矣。而今事无改,更尚因循,弃一宅而造一宅,忘前祸而忽后祸。臣窃谓陛下憎之矣,非爱之也。
臣闻君以人为本,本固则邦宁。邦宁则陛下夫妇、母子长相保也。伏惟外谋宰臣,为久安之计以存之,不使奸臣贼子以伺之。臣闻微不可不防,远不可不虑。
当今疆场危骇,仓廪空虚,揭竿守御之士赏不及,肝脑涂地之卒输不充。而方大起寺舍,广造第宅,伐木空山,不足充梁栋,运土塞路,不足充墙壁。夸古耀今,逾章越制,百僚钳口四海伤心。夫释教者,以清净为基,慈悲为主,故当体道以济物,不欲利己以损人,故常去己以全真,不为荣身以害教。三时之月,掘山穿池,损命也;殚府虚帑,损人也;广殿长廊,荣身也。损命则不慈悲,损人则不济物,荣身则不清净,岂大圣大神之心乎!臣以为非真教,非佛意,违时行,违人欲。自像王西下,佛教东传,青螺不入于周前,白马方行于汉后。风流雨散,千帝百王,饰弥盛而国弥空,役弥重而祸弥大。覆车继轨,曾不改途,晋臣以佞佛取讥,梁主以舍身构隙。若以造寺必为其理体,养人不足以经邦,则殷、周已往皆暗乱,汉、魏已降皆圣明;殷、周已往为不长,汉、魏已降为不短。臣闻夏为天子二十馀代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馀代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馀代而秦受之,自汉已后历代可知也。何者?有道之长,无道之短,岂因其穷金玉、修塔庙,方得久长之祚乎!
臣闻于经曰:“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暗,即无所见。”又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臣以减雕琢之费以赈贫下,是有如来之德;息穿掘之苦以全昆虫,是有如来之仁;罢营构之直以给边陲,是有汤、武之功;回不急之禄以购廉清,是有唐、虞之理。陛下缓其所急,急其所缓,亲未来而疏见在,失真实而冀虚无,重俗人之所为而轻天子之功业,臣窃痛之矣。
当今出财依势者尽度为沙门,避役奸讹者尽度为沙门;其所未度,唯贫穷与善人。
将何以作范乎?将何以役力乎?臣以为出家者,舍尘俗,离朋党,无私爱。今殖货营生,非舍尘俗;拔亲树知,非离朋党;畜妻养孥,非无私爱。是致人以毁道,非广道以求人。伏见今之宫观台榭,京师之与洛阳,不增修饰,犹恐奢丽。陛下尚欲填池堑,捐苑囿,以赈贫人无产业者。今天下之寺盖无其数,一寺当陛下一宫,壮丽之甚矣!用度过之矣!是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陛下何有之矣!百姓何食之矣!虽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役不食之人,使不衣之士,犹尚不给。
况资于天生地养,风动雨润,而后得之乎!臣闻国无九年之储,国非其国。伏计仓廪,度府库,百僚供给,百事用度,臣恐卒岁不充,况九年之积乎!一旦风尘再扰,霜雹荐臻,沙门不可擐干戈,寺塔不足攘饥馑,臣窃痛之矣!
疏奏不纳。岁馀,安乐公主被诛。
睿宗即位,又为金仙、玉真公主广营二观。先是,中宗时斜封受官人一切停任,凡数百千人,又有敕放令却上。替否时为左补阙,又上疏陈时政曰:
臣尝以为古之用度不时,爵赏不当,破家亡国者,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眼见,臣请以有唐已来理国之得失,陛下之所眼见者以言之。惟陛下审之听之,择善而从之,则万岁之业,自可致矣,何忧乎黎庶之不康,福祚之不永!
伏以太宗文武圣皇帝,陛下之祖,拨乱反正,开阶立极,得至理之体,设简要之方。省其官,清其吏,举天下职司无一虚授,用天下财帛无一枉费。赏必俟功,官必得俊,所为无不成,所征无不伏。不多造寺观而福德自至,不多度僧尼而殃咎自灭。道合乎天地,德通乎神明。故天地怜之,神明祐之,使阴阳不愆,风雨合度。四人乐其业,五谷遂其成,腐粟烂帛,填街委巷。千里万里,贡赋于郊;九夷百蛮,归款于阙。自有帝皇已来,未有若斯之神圣者也,故得享国久长,多历年所,陛下何不取而则之?
中宗孝和皇帝,陛下之兄,居先人之业,忽先人之化,不取贤良之言,而恣子女之意。官爵非择,虚食禄者数千人;封建无功,妄食土者百馀户。造寺不止,枉费财者数百亿;度人不休,免租庸者数十万。是使国家所出加数倍,所入减数倍。仓不停卒岁之储,库不贮一时之帛。所恶者逐,逐多忠良;所爱者赏,赏多谗慝。朋佞喋喋,交相倾动。容身不为于朝廷,保位皆由于党附。夺百姓之食,以养残凶;剥万人之衣,以涂土木。于是人怨神怒,亲忿众离,水旱不调,疾疫屡起。远近殊论,公私罄然。五六年间,再三祸变,享国不永,受终于凶妇人。
寺舍不能保其身,僧尼不能护妻子,取讥万代,见笑四夷。此陛下之所眼见也,何不除而改之。
依太宗之理国,则百官以理,百姓无忧,故太山之安立可致矣;依中宗之理国,则万人以怨,百事不宁,故累卵之危立可致矣。顷自夏已来,霪雨不解,谷荒于垄,麦烂于场。入秋已来,亢旱成灾,苗而不实,霜损虫暴,草叶枯黄。下人咨嗟,未知赒赈;而营寺造观,日继于时,检校试官,充台溢署。伏惟陛下爱两女,为造两观,烧瓦运木,载土填坑,道路流言,皆云计用钱百馀万贯。惟陛下,圣人也,无所不知;陛下,明君也,无所不见。既知且见,知仓有几年之储,库有几年之帛?知百姓之间可存活乎?三边之上可转输乎?当今发一卒以御边陲,遣一兵以卫社稷,多无衣食,皆带饥寒。赏赐之间,迥无所出,军旅骤败,莫不由斯。而乃以百万贯钱造无用之观,以受六合之怨乎!以违万人之心乎!伏惟陛下续阿韦之丑迹,而不改阿韦之乱政。忍弃太宗之理本,不忍弃中宗之乱阶;忍弃太宗久长之谋,不忍弃中宗短促之计。陛下又何以继祖宗、观万国。
昔陛下为皇太子,在阿韦之时,危亡是惧,常切齿于群凶。今贵为天子,富有海内,而不改群凶之事,臣恐复有切齿于陛下者也,陛下又何以非群凶而诛之?
臣往见明敕,自今已后,一依贞观故事。且贞观之时,岂有今日之造寺营观,加僧尼道士,益无用之官,行不急之务,而乱政者也!臣以为弃其言而不行其信,慕其善而不迁其恶,陛下又何以刑于四海?往者,和帝之怜悖逆也,为奸人之所误,宗晋卿劝为第宅,赵履温劝为园亭,损数百家之居,侵数百家之地。工徒斫而未息,义兵纷以交驰,卒使亭不得游,宅不得坐。信邪佞之说,成骨肉之刑,此陛下之所眼见也。今兹造观,臣必知非陛下、公主之本意,得无赵履温之徒将劝为之,冀误其骨肉,不可不明察也。
臣闻出家修道者,不预人事,专清其身心,以虚泊为高,以无为为妙,依两卷《老子》,视一躯天尊,无欲无营,不损不害。何必璇台玉榭,宝像珍龛,使人困穷,然后为道哉!且旧观足可归依,无造无营,以取穷竭。若此行之三年,国不富,人不安,朝廷不清,陛下不乐,则臣请杀身于朝,以令天下言事者。伏惟陛下行非常之惠,权停两观,以俟丰年。以两观之财,为公主施贫穷,填府库,则公主福德无穷矣。不然,臣恐下人怨望,不减于前朝之时。前朝之时,贤愚知败,人虽有口而不敢言,言未发声,祸将及矣。韦月将受诛于丹徼,燕钦融见杀于紫庭,此人皆不惜其身而纳忠于主,身既死矣,朝亦危矣。故先朝诛之,陛下赏之,是陛下知直言之士有裨于国。臣今直言,亦先代之直,惟陛下察之。
疏奏,睿宗嘉其公直。稍迁为右台殿中侍御史。开元中,累转颍王府长史。
天宝初卒,年八十余。
史臣曰:夫好闻其善,恶闻其过,君人者之常情也;宁谄媚以取容,不逆耳以招祸,臣人者之常情也。能反此者,不亦善乎!李、薛等六君,吐忠谠之言,补朝廷之失,有犯无隐,不愧古人,有唐之良臣也。
赞曰:臣之事君,有邪有正。君之使臣,从谏则圣。李、薛输忠,救人之命。
韦、韩谠言,医国之病。辛、王章疏,犯颜竦听。张子法言,实裨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