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凡易姓授位,公与私,仁与强,其道不同;而前者忘,后者系,其事同。使以尧之圣,一日得舜而与之天下,能乎?吾见小争于朝,大争于野,其为乱,尧无以已之。何也?尧未忘于人,舜未系于人也。尧之得于舜也以圣,舜之得于尧也以圣,两圣独得于天下之上,奈愚人何?其立于朝者,放齐犹曰“朱启明”,(犹,一作“独”。)而况在野者乎?尧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尧之忘己而系舜于人也,进而自系。舜举十六族,去四凶族,使天下咸得其人;(一作“仁”。)命二十二人,兴五教,立礼刑,使天下咸得其理;合时月,正历数,齐律、度、量、权衡,使天下咸得其用。积十余年,人曰:“明我者舜也,齐我者舜也,资我者舜也。”天下之在位者,皆舜之人也。而尧雙然,(雙,徒回切。)聋其聪,昏其明,愚其圣。人曰:“往之所谓尧者果乌在哉?”或曰“耄矣”,曰“匿矣”。又十余年,其思而问者加少矣。至于尧死,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夫然后能揖让受终于文祖。舜之与禹也亦然。禹旁行天下,功系于人者多,而自忘也晚。益之自系犹是也,而启贤闻于人,故不能。夫其始系于人也厚,则其忘之也迟。不然,反是。
汉之失德久矣,其不系而忘也甚矣。宦、董、袁、陶之贼生人盈矣,(宦,曹节、王甫;董卓、袁绍、袁术、陶谦也。)丕之父攘祸以立强,积三十余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无汉之思也。丕嗣而禅,天下得之以为晚,何以异夫舜、禹之事耶?然则汉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系也,其事自系也。公与私,仁与强,其道不同,其忘而系者,无以异也。尧、舜之忘,不使如汉,不能授舜、禹;舜、禹之系,不使如曹氏,不能受之尧、舜。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故曰:笑其言者非也。
问者曰:尧崩,天下若丧考妣,四海遏密八音三载。子之言忘若甚然,是可不可欤?”曰:是舜归德于尧,史尊尧之德之辞者也。尧之老更一世矣,德乎尧者,盖已死矣,其幼而存者,尧不使之思也。不若是,不能与人天下。
谤誉
凡人之获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则多谤,在上位则多誉;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得其宜则誉至,不得其宜则谤亦至。此其凡也。然而君子遭乱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则道必合于君,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谤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杀可辱,而人犹誉之。小人遭乱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则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誉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宠可富,而人犹谤之。君子之誉,非所谓誉也,其善显焉尔。小人之谤,非所谓谤也,其不善彰焉尔。
然则在下而多谤者,岂尽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誉者,岂尽仁而智也哉?其谤且誉者,岂尽明而善褒贬也哉?然而世之人闻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则群而邮之,(邮,谓如置邮之传也。)且置于远迩,莫不以为信也。岂惟不能褒贬而已,则又蔽于好恶,夺于利害,吾又何从而得之耶?孔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善人者之难见也,则其谤君子者为不少矣,其谤孔子者亦为不少矣。传之记者,叔孙武叔,时之贵显者也。其不可记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时得君而处乎人上,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欢而戴之,向之谤之者,今从而誉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苟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则已耳。如有谤誉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举且信之也。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荣且惧也。苟不知我而谓我盗跖,(之石切。)吾又安取惧焉?(“取”,一作“敢”。)苟不知我而谓我仲尼,吾又安取荣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
咸宜
兴王之臣,多起污贱,人曰“幸也”;亡王之臣,多死寇盗,人曰“祸也”。余咸宜之。当两汉氏之始,屠贩徒隶出以为公侯卿相,无他焉,彼固公侯卿相器也。遭时之非是以诎,独其始之不幸,非遭高、光而以为幸也。汉、晋之末,公侯卿相劫戮困饿伏墙壁间以死,无他焉,彼固劫戮困饿器也。遭时之非是以出,独其始之幸,非遭卓、曜而为祸也。(卓、曜,谓董卓、刘曜。)彼困于错乱,伏志气,屈身体,以下奴虏,平难泽物之德不施于人,一得适其傃,(傃,向也。)其进晚尔,而人犹幸之。彼伸于昏乱,抗志气,肆身体,以傲豪杰,残民兴乱之技行于天下,一得适其傃,其死后耳,而人犹祸之。悲夫!余是以咸宜之。
鞭贾(此篇端以讽空空于内者,贾技于朝,求过其分,而实不足赖云。)
市之鬻鞭者,人问之,其贾宜五十,(《孟子》: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贾,音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有富者子,适市买鞭,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则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墨而无文,(一本有“材”字。)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爪按曰掐。掐,乞洽切。)举之耯然若挥虚焉。(耯,纰招切,飞也。)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者云。”余乃召僮爚汤以濯之。(爚,音籥,温也。)则遫然枯,(遫,音速。)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栀,音支,实可以染黄。)泽者蜡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坂,坡也。)马相踶,(徒计切,蹋也。《庄子》:怒则分背相踶。)因大击,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若粪壤,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一有“者”字。贾,音古。)当其分则善。(一本无“当其分则善”五字。)一误而过其分,则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以夫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一无“者”字。)
吏商
吏而商也,污吏之为商,不若廉吏之商,其为利也博。污吏以货商,资同恶与之为曹,(资,藉也。)大率多减耗,役佣工,费舟车,射时有得失,取货有苦良,(《周礼》:辨其苦良。)盗贼水火杀敓焚溺之为患,(“敓”,与“夺”同。)幸而得利,不能什一二,身败禄敓,大者死,次贬废,小者恶,终不遂。(“者”,一作“名”。)污吏恶能商矣哉?廉吏以行商,(行,下孟切,下“其行”并同。)不役佣工,不费舟车,无资同恶减耗,时无得失,货无良苦,盗贼不得杀敓,水火不得焚溺,利愈多,名愈尊,身富而家强,子孙葆光。(葆,音保,大也。)是故廉吏之商博也。苟修严洁白以理政,由小吏得为县,由小县得大县,由大县得刺小州,其利月益各倍。其行不改,又由小州得大州,其利月益三之一。其行又不改,又由大州得廉一道,(廉,察也。)其利月益之三倍,不胜富矣。苟其行又不改,则其为得也,夫可量哉?虽赭山以为章,(赭,音者,赤也。章,犹枚也。《史记》:山居千章之材是也。)涸海以为盐,(涸,竭也。)未有利大能若是者。然而举世争为货商,以故贬吏相逐于道,百不能一遂。人之知谋,好迩富而近祸如此,悲夫!
或曰:“君子谋道不谋富,子见孟子之对宋牼乎,(牼,口茎切。)何以利为也。”(孟子谓宋牼曰:“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柳子曰:君子有二道,诚而明者,不可教以利;明而诚者,利进而害退焉。吾为是言,为利而为之者设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礼记·中庸》。)吾哀夫没于利者,以乱人而自败也,姑设是,庶由利之小大登进其志,幸而不挠乎下,(挠,女巧切。)以成其政,交得其大利。吾言不得已尔,何暇从容若孟子乎?孟子好道而无情,其功缓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东海若
东海若陆游,登孟猪之阿,(东海若,东海神名。孟猪,泽名。按《书》:导荷泽,被孟猪。注:在菏东北。《汉·地理志》:孟猪在梁国睢阳县东北。《周礼》作“望诸”。)得二瓠焉,(瓠,胡故切,匏也。)刳而振其犀以嬉,(犀,瓜瓣。《诗》“齿如瓠犀”是也。刳,丘胡切。)取海水杂粪壤蛲蛔而实之,(蛲蛔,人腹中虫。蛲,如消切。蛔,音尤,又音回。)臭不可当也。窒以密石,举而投之海。逾时焉而过之,曰:“是故弃粪耶?”其一彻声而呼曰:“我大海也。”东海若呀然笑曰:(呀然,笑貌。呀,虚牙切。)“怪矣,今夫大海,其东无东,其西无西,其北无北,其南无南,旦则浴日而出之,夜则滔列星,涵太阴,(太阴,月也。)扬阴火珠宝之光以为明,其尘霾之杂不处也,(霾,音埋。)必泊之西澨,故其大也深也洁也光明也,无我若者。今汝海之弃滴也,而与粪壤同体,臭朽之与曹,蛲蛔之与居,其狭咫也,(八寸曰咫。)又冥暗若是,而同之海,不亦羞而可怜哉!子欲之乎?吾将为汝抉石破瓠,荡群秽于大荒之岛,而同子于向之所陈者可乎?”粪水泊然不悦曰:“我固同矣,吾又何求于若?吾之性也,亦若是而已矣。秽者自秽,不足以害吾洁;狭者自狭,不足以害吾广;幽者自幽,不足以害吾明。而秽亦海也,狭亦海也,幽亦海也,突然而往,于然而来,孰非海者?子去矣,无乱我。”其一闻若之言,号而祈曰:“吾毒是久矣!吾以为是固然不可异也。今子告我以海之大,又目我以故海之弃粪也,吾愈急焉。涌吾沫不足以发其窒,旋吾波不足以穴瓠之腹也,就能之,穷岁月耳,愿若幸而哀我哉!”东海若乃抉石破瓠,投之孟猪之陆,荡其秽于大荒之岛,而水复于海,尽得向之所陈者焉。而向之一者,终与臭腐处而不变也。
今有为佛者二人,同出于毗卢遮那之海,而汨于五浊之粪,而幽于三有之瓠,而窒于无明之石,而杂于十二类之蛲蛓。(十二类,谓子为鼠、丑为牛之类。)人有问焉,其一人曰:“我佛也,毗卢遮那、五浊、三有、无明、十二类,皆空也,一也,无善无恶,无因无果,无修无证,无佛无众生,皆无焉,吾何求也!”问者曰:“子之所言,性也,有事焉。夫性与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子守而一定,(一有“则”字。)大患者至矣。”其人曰:“子去矣,无乱我。”其一人曰:“嘻,吾毒之久矣!吾尽吾力而不足以去无明,穷吾智而不足以超三有、离五浊,而异夫十二类也。就能之,其大小劫之多不可知也,若之何?”问者乃为陈西方之事,使修念佛三昧一空有之说。于是圣人怜之,(周昭王时,释伽生,西方有圣人出世。)接而致之极乐之境,而得以去群恶,集万行,居圣者之地,同佛知见矣。向之一人者,终与十二类同而不变也。夫二人之相远也,(“远”,一作“违”。)不若二瓠之水哉!今不知去一而取一,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