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诗话上（3）

赵瓯北尝讥随园云：『有百金以赠，则入诗话。揄扬武将，亦称诗伯』。此固作诗话者之通弊。而余之作，则其迹同而心异；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余之志，在扬善隐恶；即阐扬或有失实之处，亦无太过之词。盖就余之所知者，文则叙其政绩，武则表其战功，但取其有征，不必其能诗，亦不问其相识与否，又何计其赠之有无多少耶？卷中所采，不识者居半。其曾惠赠者亦多，然不过些须之馈，未尝得其厚赠也。今日竟有一种刻薄人，闻人之善则吹毛索疵，必不肯信，且谓自三代后无完人，不指为好名、妆点修饰，则谓为传闻附会、阿谀逢迎；闻人之恶，则手舞足蹈，捕风捉影，小则成大，虚则成真，又多方添设必入人罪而后快。吾不知其用心何等耶？若谓余欲藉此以迎合当道，则聋瞶至此，亦不堪用矣。若谓营利，则三十余年梅妻鹤子，所需无多；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名利之心，早已淡然置之矣。而其不惮烦之意何居？则曰：余将欲善天下万世以兴起之耳；且使他日作史者见之，亦足以资考证。而论诗则尺寸不能假借，可则可，否则否。若其不工诗者，而因欲叙其功业援以入诗，称为诗伯，此则不能效随园之故智也。盖其人果有功业，自足传于后世，又何必牵连及诗乎？

诗律最细，其大旨可一言以蔽之曰：参差不同而已。其押韵也则虚实相间，其用意也则情景相间，其造句也则倒装、悬针等法相间，其用字也则天文、地理、草木、禽兽等字相间。知参差之道，则于诗学思过半矣。作文之法，亦不外是。不独诗文为然也，易之为道，生于奇偶错综，天下事皆作如是观可也。

诗以气壮为上，局势次之，词华又次之；对仗虽工，落下乘矣。

诗贵于炼。炼格为上，炼句次之，炼字为下。不知炼，则不足言诗矣。

诗不可不师古，而不可专师古。不由古入则无法。若不欲（法），求其相似，如明七子得李、杜之皮毛，甚无谓也。善哉黎二樵之言曰：『其初傍门户，继乃独树帜』；随园之言曰：『今人学（李）、杜而不知变化纵与李、杜无二，后之人亦不肯读之。何也？舍真李、杜不读，而读假李、杜耶』？余谓古人者，规矩准绳也。良工之作物，固不能舍规矩准绳；而其器成，或方或圆，初不似规矩准绳也。奈何今之作诗者，不若匠人耶？

以上数则，出樵隐诗话，录此以公同好。

吾台陈日光茂才（焕耀）有题邱菽园先生红楼梦绝句诗后云：『月旦公评又一新，笔花开处唤真真。知君具有量才尺，先试红楼梦里人』。谢道隆茂才（颂臣）亦题云：『金钗十二幻情缘，又得邱迟妙句传。劫火难烧才子笔，海天重话石头禅』。此盖谓满洲禁红楼梦而不能绝也。二君诗皆清新可爱。

「花魂」、「花气」、「花颜」、「花影」，此潜园吟社题也。时同咏四十余人，具高才饱学之士，工力悉敌，不易轩轾；余惟爱秋雁臣司马（日觐）所作。其一得「幽」字云：『花容一霎黯然收，凭吊芳魂到九幽。无影无形空有恨，和烟和雨不胜秋。佩环月下怜卿瘦，风雨宵深替尔愁。我赖一枝香在手，众香却被此勾留』。其二得「清」字云：『又惹探花仔细评，别于香外送将迎。春风拂拭人如醉，芳味氤氲蝶有情。袭我不禁行得得，投怀只合唤卿卿。使君意气原非俗，仙吏仙葩一样清』。其三得「妍」字云：『十分颜色到花前，不是天然不算妍。艳冶迷他千里草，风流拟否六郎莲。和来粉黛都成玉，夺到臙脂尽欲仙。寄语后庭谁得似，一时愁煞众婵娟』。其四得「移」字云：『分得春光千万枝，顾形借影美人知。亭台高下和烟宿，篱落横斜带月移。幽境行将蜂蝶误，名流销尽色香时。年来顿悟繁华梦，重迭阶前有所思』。司马遇贼尽节，故全录之。事载厅志，祀昭忠祠。

黄雨生比部（骧云），诗笔豪迈，着有成集，当代名公卿叙跋甚多，咸许以可传；奈身后散失无存，仅得其定军寨句云：『城边饮马红毛井，港外飞帆黑水洋』。又鹿港感事云：『杨仆功成沙有骨，孙恩死后海无波』。

癸卯秋，某进士邮寄诗集二卷，并函嘱釆入诗话。余不惜一日夜之工尽阅之，中多感事之作，指陈时事，污及宫阃，令人一读声泪俱下，余不禁为击节叹赏，欲选入以光拙著；继思时局至此，诚非臣子所忍言。自抒幽愤，犹宜寄托深婉，况可明载之简篇乎？

施宵上明经（钰），襄壮伯裔也；着有石房樵唱、台湾别录。余记其月下香句云：『楼台水浸春无迹，枕簟风生梦有香』；雅切不浮，非粗心人所能易到。

童蔗云岁贡（蒙吉）工诗赋，有夷氛绝句云：『鸦片筹操帷幄中，戈船巨炮又称雄。海隅竞洒苍生泪，两种输他善火攻』。又咏番头银云：『海邦白镪本夷财，个个象形面目开。取汝探囊真授首，此曹都已断头来』。郑乙莲孝廉（超英）和云：『洋烟耗尽万家财，一见夷船色笑开。莫怪群看他面去，有钱方得出头来』。诚妙语可解颐也。

闽人林畏庐所撰闽中新乐府，风行海内外，邱菽园观察为刊行本竟，编入训蒙丛书。吴人三昧子谓其书有益于国民甚大，不仅为闽一隅而发，改题曰「支那新乐府」，可谓卓识。因摘二首附此，以告我台人者。检历日云：『检历日，检历日，婚葬待决日家笔。欧西通国无日家，国强人富操何术？我笑马迁传日者，史笔虽高见斯下。日家争宗鬼谷言，咸池死耗兼丧门。又言葬地有方向，贪狼巨门兼旺相。贪狼巨门此何神？一神能管万万人。不管生人偏管死，向人坟墓作风水。向之则吉背则凶，无乃逼仄神心胸？西人事死道近墨，自亡迨葬廿四刻。若使人人待日家，丧堂已被巡捕逼。葬亲我国胜欧西，必须择日真无稽。一心孝，一求福，一半欲幸一半哭。我想此时孝子心，天人大战堪捧腹。因之追论司天台，好言休咎斯奇哉！星流彗见皆言祸，占经论说真蠢才。立冬以后流星会，地球行入流星内。占言星走主乱离，同治中兴却见之。彗星轨道有定处，一年各有应行道。嘉庆之时彗竟天，何由国泰民丰年？须言人事舍天象，大家无作懵懵想。天变由无一定殃，日家之说尤荒唐。惠迪从逆理归一，不必长年检历日』。此恶日家之害事也。又生髑髅云：『生髑髅，生髑髅，眶陷颐缩如狝猴。痰声来，痰声续，黔到指头疲到足。汗渍眉心泪注目，逆气辘轳转心腹。溺泄便溏沾被褥，明明有鬼加钳梏。斗然眼见芙蓉膏，一时神妙穷秋毫。对灯抽吸才几转，意气直蹑青云高。骤如危病脱，手足均灵活。问君乍奚啼？犹如地狱沈泥犁。问君今奚笑？不图为乐如斯妙。烟瘾之苦说难了，纵情多半由年少。或从夜话耽银灯，烧烟同卧谈兴增；或从春院讲酬应，到头善果菩提证；或从醉后解宿醒，误却金刚不坏身；或从小病代方药，转教痼疾膏肓作。凡此皆言受病始，再言收局难堪矣。富贵人居安乐窝，日斜未起如沈痾。无论大事误军国，儿孙踵武将如何？何况寻常百姓家，那能余身耽烟霞？蓝缕求人人惊倒，时时注目如防盗。生路将穷死路来，手头已乏心头好。计今惟有开烟局，烟归官卖加箝束。无奈官中重税金，祸根深陷牢人心。寸心私祝戒烟会，救护神州休陆沈』。此伤鸦片之流毒也。着实说来，明白如话，足以唤醒世之梦梦者。其于人心世道，裨益不浅；慎勿仅以寻常歌咏目之矣。

林文忠公深恶鸦片蠹国害民，故出其全力以遏之。不幸天不如其愿，转以召边衅、失要口，事之不成，论者至今悼之。且因此而谪新疆。维时送行之诗文甚多，有某太史一联云：『伏波铜柱无惭色，少保金牌有哭声』；传为压倒元白之作云。

『将官欲诈千缗饷，丐子堪当一日兵』；此二语谑而有趣。余尝闻友人传诵，忘为谁氏所作。后读箴盘了庵杂录，始知乃其尊岳杨希修茂才（学周）乙未感事而作也。杂录有曰：『乙未割地议成，唐中丞幕友陈季同献改民主国之策，为独立自守计。时乡绅某招募民团数十营，皆乌合之众；一营兵数，报名五百，实不过半。遇统军检点，则临时雇诸途人易军装以应之，街上乞儿为之一空，而营官藉以饱其私囊』云云。希修此联，实写当时情景。至今读之，令人想见官场腐败之状，为之一叹。

希修工书法，为时所重。改隶后，当道慕其名，聘为守备队汉文讲师；将校皆称「杨先生」，不敢字也。犹忆其少日，主郑简斋广文西席。广文天资英发，经济有声，喜交当世知名士。岁庚寅，有闽人郑肖彭枢部游其家，作长歌一篇赠广文，希修尝为余诵之。余爱其次第井然，格局老炼；末路规劝处，在当时敢发此言，其眼识尤为卓越凡常。今录之：『我从海上来，前路问征夫。风尘闻君名，知非呫哔徒。登堂叙同族，樽酒劳庖厨。须眉照图画，昂昂七尺躯。慷慨谈平生，志气壮篷弧。盘盘见大才，人言良不诬。君以名未立，恐或辱泥涂。君齿未四十，与我年差符。科第何足道，经史为良图。况君宗家学（君为乡贤藻亭中翰之孙），前人有楷模。龙门屡点额，扬鬣即天衢。诸叔老犹壮，君更千里驹。马群空冀野，皇路终长驱。在昔范文正，当年一名儒；秀才任天下，仁不亦重乎？志士志千古，所见距一隅？薄海今多事，愿君宏远谟。学问与经济，由来非两途。着鞭贵及早，青眼高歌吾。与子会有约，联辔帝王都』。

陈子潜广文（朝龙）工诗文，藏书颇富，亦吾乡竹梅吟社之一诗友也。尝与林薇臣、刘维圭、蔡启运诗酒往来，极一时之乐。余记其塞下曲云：『年少将军新授钺，杀人多处是奇功』。又番界道中云：『版图暂辟无人境，绣额雕题尽改颜』。广文性嗜饮，每远行必以壶酒随车。题其所寓曰「十癖斋」，盖其嗜癖固不仅诗、文、酒已也。邑令叶公曼卿（意深）聘修新竹通志，兼主明志书院讲席。乙未，避乱入闽，穷居数载，安溪县令刘威招之入幕，旋以事去。癸卯，卒于福州。

余于国初诸家著述，最爱随园。每读其诗文，辄以未得见其人、游其地、友其子孙为憾。偶阅谈瀛录海上竹枝词，知为先生元孙翔甫观察所作；喜而得句云：『明知干我心何事，祇觉为他喜不眠』。

张谦六上舍（贞）原籍江西，因其祖先游幕来台，遂家竹堑。丱角能吟咏，人多以神童目之。有五绝云：『落日满空山，山空草有色。樵子破浓云，难觅幽人迹』。颇合唐音。

陈茂才（尹）晚号「觉觉子」，古梅州人也。少孤贫，耽读书。弱冠游琉球，为国王司训蒙事。后渡台入庠，遂居台北社寮授徒。专肆力于诗，多杰句传播人口。会满洲武公（隆阿）巡台，得其诗大喜，目为今之李昌谷。公雅好士，携诗造访。及通刺，时君方手巨觥大饮，醉叱群吏散；久之，寂然。由是狂名震一时。所得束修，除酒外无余赀。距所居半里择一地，封土为坟，将诗贮瓮中〈疒〈癶上土下〉〉之。立石碣，自书『陈尹先生骚坛』；复署联云：『阅历尘寰数十载，埋藏诗草两千篇』。又喜作草书，笔意崛强如其人。寡交游，独与邻友某善。每到，则两人各执册类校雠，以界尺为节，一读一击，如响之应声然。

读竟，客剡剡起，履而去；食须，则又来。如是者至再至三，主客不交一言。芸阁山人有觉觉子小传，载于一肚皮集；末云：『士不可以有奇气也。凡负奇气者，非有奇祸，亦有奇穷，固理势之常，无足怪者。明代奇士，盛推徐文长。以公颇有文长之才，而无其病，真自成一家风骨者。故以浊酒浇之，复为数言以缀于东汉独行传之末云』。

稻江客次，偶逢一士，手持纨扇，书七律一首云：『疏狂结习竟难除，惭愧人前百不如。未了雄心三尺剑，无多行李一囊书。请缨无路怀逾壮，随遇能安乐有余。寄语妻孥休懊恼，丈夫有笔代耕锄』。末署『少丞李森录旧作』。落落大方，何其先得我心。

陈少硕茂才（镇坤），性不羁，重然诺，其事母以孝闻。割台议成，林时甫京卿举家内渡，台地田产甚多，少可委任，惟茂才素为京卿所引重，力请代理，非其志也。有咏竹杖云：『世上最难持末路，笑君劲节也依人』，固可想见其风趣矣。壬寅夏，余游圆山，相逢于稻江客次，一见欢若平生，樽酒论文，殆无虚日。曾诵其表弟林叔庄太守（尔嘉）有和人咏菊云：『卷帘人静西风冷，相对应怜太瘦生』。太守富而好义，耽吟咏，有诗集若干卷。少硕约他日抄一副本寄来，俾得饱我眼福云。

稻江，于二十年前赴院试时小住。滨溪一带，楼阁寥寥。自刘省三巡抚台岛，设为行省；及乙未改隶后，街市整然，别开生面。前度游人重来，已不能认识。余因有句云：『半郭楼台山水窟，万家灯火管弦场』，及『到眼已无当日物，伤心难遣此时情』。

林幼春大令，刚愍孙也；性倜傥，喜诗酒。年才弱冠，著书满家。有哭梁钝庵大令（成柟）长句云：『万丈光芒照海滨，文章非假命非真。千秋洒尽才人泪，一夕修成劫外身。陆贾台前思报汉，鲁连城下欲挠秦。最怜弹遍侯门铗，国计家声两未伸』。余与梁君亦有知己感，闻讣后正欲拟稿，而苦无事实；见此，为之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