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诗话下（1）

新竹郑在中（用锡），道光癸未进士，官礼部铸印局员外郎；吾台通籍自先生始。性颇严重，以礼自律；学者称「祉亭先生」，不敢字也。祀乡贤祠；其平生事实，具载淡水厅志。筑北郭园，池亭之胜、宾主之美，甲于海外。着有北郭园全集，诗五卷。偶成七绝云：『十年难学到诗翁，少不如人老岂工。只为村居无一事，聊将晚景付吟筒』。盖宋儒击壤一派也。

林卓人孝廉（豪），金门人；游台，馆于林雪村方伯家，宾主甚相得。有题潜园钓月桥云：『一竿冷浸桥边月，万叶阴垂涧上亭』；尚见流动之致。孝廉又好集句；此体如满屋散钱，个个上串，惟其线索在手，故能以古人之词为我之词，随意掇拾，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读孝廉警世七律四则，觉与竹垞蕃锦、唐堂香屑为体则同，命意各别矣。今录之：『前人田地后人收，命里无财莫强求。有事不如无事好，出门欢喜入门愁。常将冷眼看螃蟹，莫替儿孙作马牛。一个铜钱四两福，谁人肯向死前休』？『石崇豪富范丹贫，世事如棋局局新。阴地不如心地好，买科便是发科人。在山靠山水靠水，装鬼像鬼神像神。万事不由人计较，一朝天子一朝臣』。『把了千钱要万钱，人生不乐也徒然。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日清闲一日仙。瓦罐不离井上破，巧妻常伴拙夫眠。东瓜扯到豆棚里，千里姻缘一线牵』。『黑心人有马儿骑，岂可人无得意时？怕者不来来不怕，疑人莫用用不疑。虾蟆想吃天鹅肉，老虎要吞蝴蝶儿。善恶到头终有报，得便宜是失便宜』。此与缪莲仙文章游戏中所集俗语，可以方驾。

藤园主人，台湾儿玉爵帅别号也。公余游息之处，名南菜园，在台北城南古亭庄。己亥夏，结庐落成，主人偶作一绝云：『古亭庄外结茅庐，毕竟情疏景亦疏。雨读晴耕如野客，三畦蔬菜一床书』。一时名士如籾山衣洲诸公，唱和成集，读之令人想见升平景象，土大夫得以遂其韵事风流；庾亮南楼、羊祜岘首，固不得专美于前矣。

潜园吟社偶赋一题，裒然成集，四方文士，趋之如鹜，以主人爱才如命，雅有玉山顾阿瑛之风。噫！亦豪矣哉！今录山阴陆少海（翰芬）分咏罗汉松七排云：『罗汉何年化古松，西来佛祖剩遗踪。散花天女梅为友，玉版禅师竹正宗。竺国原留尊者号，秦官曾赐大夫封。却因华盖留缨络，惯向寒山听皷钟。霜雪不移真色相，烟云长护怪形容。

三千世界同瞻象，十八名中此伏龙。顶上圆光明月照，半空梵语好风从。和南礼拜无量寿，乞与人间作颂恭』。运用典实，雅与题称，落落写来，能合生枯为一笔，于咏物题中可称作手。

叶春波明经，家剧贫，好吟咏。有句云：『地静鸟声先迓客，风轻花气欲留人』。身后遗稿散失，此联见于潜园壁间。固知吾台孤悬海外，虽有新诗佳句，湮没居多，余所以有诗话之辑也；若云翕张风雅，轩轾人才，则吾未之有得。

选诗易招人谤。然人之谤者，必其诗不足选，抑亦选家不知选。否则，一二残篇断句，且为披沙拣金，登诸梨枣，是知己之恩，当没齿不忘矣，岂又饶舌不休耶？

吾乡彭雅夫拔元（延选），善书画，工诗赋，受前学使彭蕴章相国之知，着有竹里馆集。今仅有兰盆会诗数首，载东瀛试牍中云：『生前想是贪饕餮，还向人间乞食来』。其父逊兰恩贡（培桂），亦有诗集，今俱散失，无从采入。

王汉秋廪生（咏裳），台南人；性慷慨，重然诺，家仅小康，后以此荡其产，晏如也。尤耽吟咏，吐属清爽，如啖哀梨。乙未，避乱回晋江。客有为余诵其稿，如鹭江客邸云：『人世无如出路难，旅情参透客心寒。欲除烦恼除欣羡，万事皆宜作反观』。题客邸壁云：『未能为雨与为霖，旷览山河感不禁。细缀蒲帆修桧楫，舵工也有济川心』。闻警云：『鹿耳门前吼怒涛，奇愁郁勃索香醪。记曾风雨苍凉夜，灯影摇红读豹韬』。过铁砧山云：『绿阴浓处隐孱颜，石咽泉流路几湾。肮脏一身经百炼，今朝又到铁砧山』。稻江纪别云：『小楼烟雨晚江潮，带得离愁上画桡。折柳泥君留爪迹，重来好认旧枝条』。末一首风格，何减晚唐人耶？

灵泉寺离竹城不远，颇有山林之胜；骚人墨客，游咏甚多。惟郭重芙茂才二句云：『人间势利炎于火，愿乞灵泉水一杯』；颇有新意。

林雪村方伯，新竹巨室也。乡闾称孝，且笃于世谊交情，慷慨任侠，有东汉八厨风。又闻其雅抱尚而多才思，彝鼎琴尊，珍怪罗列，书画、丝竹、骑射诸艺，亦色色精绝。着有潜园琴余草八卷。其诗于中晚宋人为近。游览写怀，直从性真流出，空所依傍，自成一家；而其卷卷爱国之诚，自不能已，所谓处江湖之远，不忘其君者欤？陆少海（翰芬）读其诗集，有题词云：『何必争追唐与宋？能言情性即诗人。十年泉石常怀国，千首词章半忆亲。残月晓风皆寄托，春花秋柳亦精神。卿云未出欣先睹，定有灵山香火因』。余喜其措词清功，并缀所闻于此，以补志乘之不及。

徐小斋（锡祉），仁和进士，来宰吾邑。公余之暇，辄招名下士入署，问俗论文。因病晋省就医，留别绅民云：『未有棠风能励俗，每因黍雨辄思贤』；『犬牙相错田如绣，雀角交争地半闲』。其全首云：『出山小草感劳薪，向日倾葵抱朴真。纵使无才堪报国，敢教偶病即抽身。再来或冀春生脚，此去先无爱及人。泥雪尘缘重有分，还将鸿爪话前因』。尔时和者甚多，余惟记刘雪和上舍（廷璧）云：『怜才识早同天地，折狱言堪质圣贤』；『文即金黄还与匹，诗非元白莫能齐』；传诵一时，咸称合作。

乙未、丙申之乱，所赖督府书记白井新太郎历游各处，据实上闻，全活甚多。着有南游诗草，间多可采。如『田园忧岁旱，鸡犬畏兵窥』；『避乱犹遭乱，求生不得生』；『江山无定主，忧国又思贤』；皆可想见其为人。及至罩雾，与林允卿主事诸人唱和；其赠林绍堂太守哲嗣幼春云：『道德人如玉，文章笔作花』。幼春酬云：『为寻民疾苦，深入白云乡』。李雅宣赠云：『感时泪写恻民诗，大德人从去后思』。李雅音和云：『輶车回过后，疑狱破从前』。王秀才君右和云：『蒭荛不厌殷勤献，深望先生活好人』。

南游诗草，一名台湾观风诗，所载美不胜收；和韵为多。录之可见一时遭乱遗老得遇斯人，如旱逢雨，诚幸事也。鹿港陈君任之：『行踪甘落后，名姓耻居前』。沈君国盘：『家山磷鬼火，风雨杜鹃人』。彰化吴君伦明：『树焚无宿鸟，路塞绝行人』。北斗林君庚秋：『无为原可治，有勇且知方』。陈君锡奎：『自今门不闭，无复醉兵瞋』。葫芦墩陈君庆云赠别云：『此日山桥分手去，西窗剪烛待何时』？鳌山蔡君莲舫：『下马寻高士，上书拯乱民』。王君学潜：『胸藏今古阔，计比地天长』。蔡君敏贞：『鸡犬声皆绝，田园目不窥』。淡水李石樵题词云：『何人施辣手，此老见婆心』。古云：『争霸图王，不嗜杀者国祚必长；出将入相，不嗜杀老厥后多昌』；白井君拯民于水火之中，所活何止万命？赘之以验日报施不爽。

昨读新报，有梁子嘉大令（成梅）昔佃新开庄一律云：『剪棘诛茅旧筑堂，堂前潋滟水平塘。李衡奴婢三千橘，葛亮生涯八百桑。茧足连年歌兕虎，磨牙尽日走豺狼。伤心今作无家别，我比新庄是故乡』。又有太平林句云：『祇疑误入桃源里，未许渔舟再问津』；『苦思骨肉愁无梦，自失山林老更贫』。何其逼真少陵？真令人不忍卒读也！

余自少颇负微名，长遭离乱，只可藏拙山中，不堪世用。年来无聊，戏编诗话；远近知者俱以诗稿嘱选，未曾着笔，蜚语横来，殊可畏也。但目击时艰，胸中所欲言而不敢言、又不得不言者，悉于诗焉发之，亦古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之谓也。

林仲衡（资铨），荫堂观察次子也。回籍后，读书福州，有秋日书怀云：『未免被傍人一笑，将门子弟作书生』；『深闺亦有糟糠妇，料得秋来懒画眉』；『自把新诗题粉壁，免劳名士作图书』。道中云：『风雨满山人不见，松间一伞老僧归』；『翁仲无言碑没字，路旁何处问前朝』？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清新中具有出神之致。

彰化三角仔庄吕汝玉、汝修、锡圭昆季，俱茂才；有筱云轩藏书二万余卷。芸阁山人题联云：『筱环老屋三分水，云护名山万卷书』；刊传一肚皮集，待师之厚，近世无匹。士论贤之，称为「海东三凤」。

吾乡孝子翁林（福），父疾甚，刺指血书表告天，愿减己算延父寿；父疾寻愈。后数年，父卒。孝子年三十一，寝苫百日，尽哀，徒步登山求葬地。事毕，乃抚父栗主而泣曰：『吾今不得复见吾父矣』！一恸遂绝。有丈夫子四。次子史云别驾，三子贞司马，具祀孝友祠。余与孝子之孙星樵广文为丱角交，得读林卓人孝廉所作翁孝子歌，亟录之。『竹城孝子年十五，萱闱早逝依慈父。慈父齿衰病在床，孝子侍疾不知苦。剖肝合药总无灵，刲股调羹那得愈！孝子愀然有所思，此身肤发亲所遗。安得将身分疾痛？亲急不救何用儿？抽刀断指指血湿，染血书词气呜唈。巫阳有召儿请行，露祷告天天亦泣。

果然天意鉴微诚，勿药俄教庆再生。从此春葱与冬笋，好将甘旨代参苓。堂上白头朝舞彩，灯前黄卷夜传经。百年椿寿方长祝，一朝风树悲乔木。无知鬼伯果何仇？有恨苍穹胡太酷？病躯力疾觅佳城，历遍荒山入深谷。那堪哀毁瘦于柴，更阅冰霜劳似毂。泷冈表后更伤情，一恸吾亲不再生。分付细君今苦汝，长寻阿父入幽冥。马鬣封深疑有路，杜鹃血尽更无声。呼天少妇更堪怜，减算还求代所天。那识天哀孝子志，许随定省到黄泉。由来至性感行路，孝行况能昌厥后。即今哲嗣述遗徽，呜咽语终泪如注。濡泪为诗告后人，雏鸦啼答枫林暮』。

黄景寅岁元（敬），淡水关渡人。性孝友，喜读书，着有易经理解及诗文集。有基隆竹枝词云：『万倾波涛一叶舟，无牵无绊祇随流。须臾满载鲈鱼返，贩伙争沽闹渡头』。写影写声，情景如绘。

鹿寮坑茶亭颇壮丽，为姜赞堂二尹（绍祖）所建。其楹柱皆白石为之，镌联云：『虽非广厦遮寒士，亦效环滁筑醉翁』；『此外程途多未历，个中甘苦贵亲尝』；『不借望梅能止渴，得些息足自添神』；『花香鸟语苍崖畔，帽影鞭丝大道旁』。二尹为竹邑北埔垦绅奠邦之孙，年少性刚，深明大义。乙未之役，破产结客，招集乡民，自成义旅；邑宰王晋之奇其才，有「国士」之称。五月某日，战于东门外枕头山，势孤无援，死于炮火之下，惜哉！

郭云裳广文（襄锦）少聪颎，品学素优，有送曹怀朴司马（谨）谢病归里七律云：『笙歌满路酒盈卮，父老攀辕惜别时。生佛愿教长作主，春风易惹远相思。一清已觉人难效，五载都嫌住未迟。底事苍生方系望，渊明归去漫题辞』？其它佳句，如『养花心尽春将老，哺子功成鸟倦飞』；『积德如公宜有后，读书从此卜联辉』。司马为吾邑清官，至今民犹思念不衰；祀于名宦祠，竹人募金祭之。

邱仙根工部（逢甲），才情学力，冠绝侪流。乙未回粤，大府延掌潮洲韩山书院，成就甚众，一时仰之如泰山、北斗。工部诗才，淋漓悲壮，盘错轮囷，肖其为人。海澄邱菽园孝廉尝举与嘉应王晓沧（恩翔）、番禺潘兰史（飞声）、安溪林氅云（鹤年）并称四子，识者叹为知言。兹有题潘兰史说剑堂集七古长篇云：『剑龙出海辞延津，十年龙性犹难驯。南天星斗避紫气，下有按剑独立之山人。山人亦自号老剑，海山苍茫起光焰。手收剑气入诗卷，万朵芙蓉剑花艳。九宵太乙窥铸词，山人说剑当说诗。诗中亦有东来法，七万里外称西师。柏林城小诗坛大，西方美人坛下拜。偶将剑侠传处女，花雨漫天动光怪。归来香海修诗楼，山人弹剑楼上头。直开前古不到境，才力横绝东西球。山人之才无不可，但博诗名计何左？岂知即诗亦难及，腾跃百家中有我。只今耆旧无张黄（自注谓：张南山、黄香石两先生），中原旗皷谁能强？粤诗独得古雄直，赖此巨刃摩天扬。只怜说剑无人解，老泪如潮溢沧海。况复雷雨驱双龙，雌剑升天雄剑在。吁嗟乎！手提三尺歌大风，千秋绝唱隆准公。青蛇袖里朗吟去，便须首数仙才雄。公孙剑气语虽妙，只许诗人说高调。此外异说空纷纭，十万横磨帝豝笑。山人说剑剑胆麤，倚天手把玉鹿卢。罗浮风雨自离合，空山卧抱诗龙珠。竟隐球光腾剑气，不顾世眼骇相畏。翳余剑侠入道人，独抚瑶华解珍贵。九龙城隔沧溟青，倚楼想见吟寒星。何时携剑就说法，诸天云立群龙听』。录之以志倾倒。集名蛰庵存稿，皆乙未以后所作；正如子美入秦、剑南入蜀，感喟苍凉，当不在古人以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