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治體二原治下(3)
東京之末。節義衰而文章盛。自蔡邕始。其仕董卓。無守。卓死驚歎。無識。觀其集中。濫作碑頌。則平日之為人可知矣。以其文采富而交游多。故後人為立佳傳。嗟乎。士君子處衰季之朝。常以負一世之名。而轉移天下之風氣者。視伯喈之為人其戒之哉。魏明帝殂。少帝史稱齊王即位。改元正始。凡九年。其十年則太傅司馬懿。殺大將軍曹爽。而魏之大權移矣。三國鼎立。至此垂三十年。一時名士風流。盛於雒下。乃其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視其主之顛危。若路人然。即此諸賢為之倡也。自此以後。競相祖述。如晉書言王敦見玠。謂長史謝鯤曰。不意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沙門支遁。以清談著名於時。莫不崇敬。以為造微之功。足參諸正始。宋書言羊元保二子。太祖賜名。曰咸曰粲。謂元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餘風。王微與何偃書曰。卿少陶元風。淹雅修暢。自是正始中人。南齊書言袁粲言於帝曰。臣觀張緒。有正始遺風。南史言何尚之謂王球。正始之風尚在。其為後人企慕如此。然而晉書儒林傳序云。擯闕里之典經。習正始之餘論。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此則虛名雖被於時流。篤論未忘乎學者。是以講明六藝。鄭王為集漢之終。演說老莊。王何為開晉之始。干寶晉紀論曰風俗淫辟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辨而賤名簡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以至國亡於上。教淪於下。羌戎互僭。君臣屢易。非林下諸賢之咎而誰咎哉。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魏晉人之清談。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謂楊墨之言。至於使天下無父無君。而入於禽獸者也。昔者嵇紹之父康。被殺於晉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時。而山濤薦之入仕。紹時屏居私門。欲辭不就。濤謂之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於人乎。一時傳誦。以為名言。而不知其敗義傷教。至於率天下而無父者也。自正始以來。而大義之不明於天下。如山濤者。既為邪說之魁。遂使嵇紹之賢。且犯天下之不韙而不顧。夫邪正之說。不容兩立。使謂紹為忠。則必謂王裒為不忠而後可也。何怪其相率臣於劉聰石勒。觀其故主。青衣行酒。而不以動其心者乎。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宋史言士大夫忠義之氣。至於五季。變化殆盡。宋之初興。范質王溥。猶有餘憾。藝祖首褒韓通。次表融。以示意嚮。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於朝。於是中外薦紳。知以名節為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變。志士投袂。起而勤王。臨難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節相望。嗚呼。觀哀平之可以變而為東京。五代之可以變而為宋。則知天下無不可變之風俗也。剝上九之言碩果也。陽窮於上。則復生於下矣。
人君御物之方。莫大乎抑浮止競。宋自仁宗在位四十餘年。雖所用或非其人。而風俗醇厚。好尚端方。論世之士。謂之君子道長。及神宗朝。荊公秉政。驟獎趨媚之徒。深鉏異己之輩。鄧綰李定舒蹇序辰王子韶諸奸。一時擢用。而士大夫有十鑽之目。干進之流。乘機抵隙。馴至紹聖崇甯。而黨禍大起。國事日非。膏肓之疾。遂不可治。後之人但言其農田水利青苗保甲諸法為百姓害。而不知其移人心變士習為朝廷之害。其害於百姓者可以一旦而更。而其害於朝廷者歷數十百年。滔滔之勢一往而不可反矣。李應中謂自王安石用事。陷溺人心。至今不自知覺。人趨利而不知義。則主勢日孤。此可謂知言者也。詩曰。毋教猱升木。如塗塗附。夫使慶歷之士風一變而為崇甯者。豈非荊公教猱之效哉。
歷九州之風俗。攷前代之史書。中國之不如外國者有之矣。遼史言契丹部族。生生之資。仰給畜牧。積毛飲湩。以為衣食。各安舊風。狃習勞事。不見紛華異物而遷。故家給人足。戒備整完。卒之虎視四方。強朝弱附。金史。世宗嘗謂宰臣曰。朕嘗見女真風俗。迄今不忘。今之燕飲音樂。皆習漢風。非朕心所好。東宮不知女真風俗。第以朕故。猶尚存之。恐異日一變此風。非長久之計。他日與臣下論及古今。又曰女真舊風。雖不知書。然其祭天地。敬親戚。尊耆老。接賓客。信朋友。禮意曲。皆出自然。其善與古書所載無異。汝輩不可忘也。乃禁女真人不得改稱漢姓。學南人衣裝。犯者抵罪。又曰女真舊風。凡酒食會聚。以騎射為樂。今則奕碁雙陸。宜悉禁止。令習騎射。又曰遼不忘舊俗。朕以為是。海陵習學漢人風俗。是忘本也。若依國家舊風。四境可以無虞。此長久之計也。邵氏聞見錄。言回紇風俗樸厚。君臣之等不甚異。故眾志專一。勁健無敵。自有功於唐。賜遺豐腴。登里可汗始自尊大。築宮室以居婦人。有紛黛文繡之飾。中國為之虛耗。而其俗亦壞。昔者祭公謀父之言。犬戎樹惇。能帥舊德。而守終純固。由余之對穆公。言戎裔之俗。上含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其所以有國而長。世用此道也。及乎薦居日久。漸染華風。不務詩書。唯徵玩好。服飾競於無等。財賄溢于靡用。驕淫矜侉。浸以成習。於是中行有變俗之譏。賈生有五餌之策。又其末也。則有如張昭遠以皇弟皇子喜俳優飾姬妾而卜沙陀之不永。張舜民見太孫好音樂美姝名茶古畫而知契丹之將衰。後之君子。誠監於斯。則知所以勝之之道矣。
史記言匈奴獄久者不過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鹽鐵論言匈奴之俗。略於文而敏於事。宋鄧肅對高宗言。外國之巧在文書簡。簡故速。中國之患在文書繁。繁故遲。遼史言朝廷之上。事簡職專。此遼之所以興也。又曰皇帝四時巡守宰相已下於中京居守一切公事除拜官僚止行皇帖權差俟行在所取旨出給誥文官縣令錄事已下更不奏聞聽中書銓選然則外國之能勝於中國者。惟其簡易而已。若舍其所長。而效人之短。吾見其立弊也。金史食貨志。言金起東海。其俗純實。可與返古。初入中夏。民多流亡。土多曠閒。遺黎惴惴。何求不獲。於斯時縱不能復井地溝洫之制。若用唐之永業口分。以制民產。倣其租庸調之法。以足國計。何至百年之內。所為經畫。紛紛然與其國相終始邪。其弊在於急一時之利。踵久壞之法。及其中葉。鄙遼儉樸。襲宋繁縟之文。懲宋寬柔。加遼操切之政。是棄二國之所長。而併用其所短也。繁縟勝必至於傷財。操切勝必至於害民。訖金之世。國用易匱。民心易離。豈不繇是與。作法不慎厥初。變法以捄其弊。袛益甚焉耳。其論金時之弊。至為明切。
魏太武始。制反逆殺人奸盜之法。號令明白。政事清簡。無繫訊連逮之煩。百姓安之。宋余靖言燕薊之地。陷入契丹且百年。而民亡南顧心者。以契丹之法簡易。鹽麴俱賤。科役不煩故也。是則省刑薄斂之效。無所分於中外矣。
清議名教日知錄
顧炎武
古之哲王所以正百辟者。既已制官刑儆于有位矣。而又為之立閭師設鄉校。存清議於州里。以佐刑罰之窮。移之郊遂。載在禮經。殊厥井疆。稱於畢命。兩漢以來。猶循此制。鄉里選。必先考其生平。一玷清議。終身不齒。君子有懷刑之懼。小人存恥格之風。教成於下而上不嚴。論定於鄉而民不犯。降及魏晉。而九品中正之設。雖多失實。遺意未亡。凡被糾彈付清議者。即廢棄終身。同之禁錮。晉書卞壺傳至宋武帝篡位。乃詔有犯鄉論清議贓汙淫盜。一皆蕩滌洗除。與之更始。自後凡遇非常之恩。赦文並有此語。齊梁陳詔並云洗除先注當日鄉論清議必有記注之目小雅廢而中國微。風俗衰而叛亂作矣。然鄉論之汙。至煩詔書為之洗刷。豈非三代之直道尚在於斯民。而畏人之多言。猶見於變風之日乎。予聞在下有鰥所以登庸。以比三凶不才所以投畀。雖二帝之錯。亦未嘗不詢于芻蕘。然則崇月旦以佐秋官。進鄉評以扶國是。儻亦四聰之所先。而王治之不可闕也。
陳壽居父喪有疾。使婢丸藥。客往見之。鄉黨以為貶議。坐是沈滯者累年。阮簡父喪。行遇大雪寒凍。遂詣浚儀令。令為他賓設黍臛。簡食之。以致清議。廢頓幾三十年。溫嶠為劉司空使勸進。母崔氏固留之。嶠絕裾而去。迄於崇貴。鄉品猶不過也。每爵皆發詔。謝惠連先愛會稽郡吏杜德靈。及居父憂。贈以五言詩十餘首。文行於世。坐廢不豫榮伍。張率以父憂去職。其父侍伎數十人。善謳者有色貌。邑子儀曹郎顧玩之求聘焉。謳者不願。遂出家為尼。嘗因齋會率宅。玩之為飛書。言與率姦。南司以事奏聞。高祖惜其才。寢其奏。然猶致世論。服闋後。久之不仕。官職之升沈。本於鄉評之與奪。其猶近古之風乎。洪武十五年。八月乙酉。禮部議。凡十惡姦盜詐偽。干名犯義。有傷風俗。及犯贓至徒者。書其名於申明亭。以示懲戒。有私毀亭舍。塗抹姓名者。監察御史。按察司官。以時按視。罪如律。制可。十八年四月辛丑。命刑部錄內外諸司官之犯法罪狀明著者。書之申明亭。此前代鄉議之遺意也。後之人視為具文。風紀之官。但以刑名為事。而於弼教新民之意。若不相關。無惑乎江河之日下已。
司馬遷作史記貨殖傳。謂自廊廟朝廷巖穴之士。無不歸於富厚。等而下之。至於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偽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沒於賂遺。而仲長敖覈性賦。謂蟲三百。人最為劣。爪牙皮毛。不足自衛。唯賴詐偽。迭相嚼齧。等而下之。至於臺隸僮。唯盜唯竊。乃以今觀之。則無官不賂遺。而人人皆吏士之為矣。無守不盜竊。而人人皆僮之為矣。自其束髮讀書之時。所以勸之者。不過所謂千鍾粟。黃金屋。而一旦服官。即求其所大欲。君臣上下。懷利以相接。遂成風流。不可復制。後之為治者宜何術之操。曰。唯名可以勝之。名之所在。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潔者。顯榮於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擯。而怙侈貪得者。廢錮於家。即不無一二矯偽之徒。猶愈於肆然而為利者。南史有云。漢世士務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軒服冕。非此莫由。晉宋以來。風衰義缺。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節。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義為利。而猶使之以名為利。雖非純王之風。亦可以救積洿之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