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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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国人的精神 (6)

我告诉过你们,在欧洲语言中最接近孔子的君子之法的同义词是道德律。那么,孔子的君子之法和道德律——我指的是哲学家和伦理学者的道德律或道德律法,以区别于宗教导师们教导的信仰或道德律法——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呢?为了理解孔子的君子之法与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之间的不同,让我们首先找出宗教与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之间的不同。孔子说:“我们称我们生命的法则为天命。实行我们生命的法则,我们称为道德律。当道德律被提炼并置于适当的秩序中时,我们称之为宗教。”[孔子的原文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译者注]因此,根据孔子的说法,宗教和道德律——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两者之间的不同在于,宗教是精炼的、有规则的道德律,是道德律的更深刻或者说更高尚的标准。

哲学家的道德律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服从我们生命的法则,也就是理智。而理智,正如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意味着我们推理的能力,那种头脑和智力的缓慢过程,它让我们能够区分和识别事物外在形式的可定义的特性和品质。所以理智,我们推理的能力,仅能使我们看到道德关系里可定义的特性和品质,而风俗和道德,可以被恰当地称为是非或正义的外在样式、呆板形式和主体。理智,单就我们推理的能力来说,不能让我们看到是非或正义的那些虽然无法下定义却是强烈的绝对的本质,也可以说,不能让我们看到正义的生命或灵魂。为此,老子说:“能用语言表达的道德律不是绝对的道德律。能用文字定义的道德思想不是绝对的道德思想。”[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译者注]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也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服从我们生命的法则,即我们的良心,也就是我们的心。不过,就像圣经希伯来书里的智者说的那样,一个人的心里有许多诡计,因此,当我们把良心,我们的心,作为我们生命的法则并服从它时,我们很有可能倾向于服从的,不是我所谓的正义的灵魂的声音——正义无法定义的绝对本质——而是存在于一个人心里的许多诡计。

换句话说,宗教告诉我们,在服从我们生命的法则时,我们必须遵守我们生命的真实法则,而不是被圣保罗称为“肉欲的精神法则”的动物的或生命的肉欲法则。著名的奥古斯特伯爵[奥古斯特伯爵(Auguste Comte,1798—1857),法国思想家。]的学生利特尔先生[利特尔先生(Littre,1801—1881),法国哲学家。]将其准确定义为自卫本能和繁衍的法则;而我们生命的真正法则,圣保罗称之为灵魂的精神法则,孔子定义为君子之法。简而言之,宗教告诉我们去服从的这种我们生命的真正法则,是耶稣基督所说的我们心中的天国。这样我们看到,正如孔子所言,宗教是精炼的、精神化的、有规则的道德律,是比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更高尚、更深刻的标准。因此,耶稣基督说:“除非你的正义(或者道德)超越了犹太法学家和法利赛[法利赛,犹太人宗派,非常注重摩西律法的细节。]教徒(即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正义(或者道德),否则你决不能进入天国。”

那么,和宗教一样,孔子的君子之法也是精炼的、有规则的道德律,是比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更深刻、更高尚的一种道德律标准。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服从我们生命的法则,哲学家称之为理智,伦理学家称之为良心。但是,和宗教一样,孔子的君子之法告诉我们,我们必须遵守我们生命的真正法则,它不是街上的常人或者粗俗不洁的人的生命法则,而是爱默生所说的世界上“最简朴、最纯洁的精神”的生命法则。事实上,为了弄清君子的生命法则是什么,我们必须首先成为一个君子,而且具有,用爱默生的话说,从他内心发展出来的君子的简朴和纯洁的精神。由于这一原因,孔子说:“人能够提升道德律的标准,而并非道德律能提升人的标准。”[孔子的原文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译者注]

然而,孔子说,只要我们愿意学习并尝试学到君子的美好情操或修养,我们就能够知道什么是君子之法。在孔子的教义里,修养对应的汉语是“礼”,曾经被翻译成不同的词,比如礼节、礼数和礼貌,但是这个词真正的意思是修养。这种修养,这种君子的美好情操和修养,当应用到道德行为时,在欧洲的语言中,被称为荣誉感。事实上,孔子的君子之法不是别的,就是荣誉感。被孔子称为君子之法的这种荣誉感,不像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一样是一种干巴巴的呆板的对是非的形式或者规则的认识,而是像基督教圣经里的正义,是一种对是非或正义无法定义的绝对本质的本能、强烈而鲜明的感知,即被叫做“荣誉”的正义的生命和灵魂。

现在,我们能够来回答这个问题了:首先认识到夫妻关系的男人和女人,是如何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个歌德所说的秘密,孔子的君子之法?发现这个秘密的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能够发现,是因为他们有君子的美好情操和修养,应用在道德行为上就叫做荣誉感,使他们看到了是非或者正义的无法定义的绝对本质,即被叫做“荣誉”的正义的生命和灵魂。然而又是什么给予了或激发了男人和女人这种美好情操、这种修养或者荣誉感,使他们看到“荣誉”这个正义的灵魂呢?茹伯[茹伯,Joubert,又译为儒贝尔(1769—1799),法国将军。]用优美的语言解释了这一点。茹伯说:“人不能真正公正地对待他的邻居,除非他热爱他。”因此,这种使男人和女人看到茹伯所说的真正的公正——正义的灵魂即荣誉——使他们发现这个秘密——歌德说的公开的秘密,孔子的君子之法——的灵感就是爱。可以说,男女之间的爱,孕育了君子之法。拥有了这个秘密,使人类不但建立了社会和文明,而且建立了宗教,找到了神。你现在会理解歌德借浮士德之口所说的忠实告白,其开头是:

我们头上顶着的不是天堂的屋顶吗?

我们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大地吗?

现在,我告诉你们,不是宗教教导的对神的信仰使人们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真正使人们服从道德行为准则的是君子之法——我们心中的天国——宗教正诉诸于此。因此君子之法真正是宗教的生命,而对神的信仰以及宗教教导的道德行为准则,可以说,只是宗教的形式。但是,如果说宗教的生命是君子之法,那么宗教的灵魂、宗教的灵感之源就是爱。这种爱并不仅仅意味着人类最先学习认识的男女之间的爱。爱包括所有真实的人类感情,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感情,也包括对所有生物的仁爱、善良、同情、怜悯、宽恕。事实上,所有真实的人类情感都包含在“仁”这个汉字中,它在欧洲语言里最接近的同义词,用基督教古老的语言说,就是圣,因为它是人的最庄严的品质,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仁慈,仁慈的爱,或者,用一个词,就是爱。简而言之,宗教的灵魂、宗教的灵感的源泉就是这个汉字“仁”,爱——或者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名字称呼它。它最先来到世上是作为男女之间的爱出现的。于是,这就成了宗教的灵感,是宗教最为重要的德行,就像我说过的,宗教主要依靠它使人类、使众生能够服从道德行为的准则或者道德律,进而构成了宇宙的神圣秩序的一部分。孔子说:“君子之道始于对丈夫和妻子关系的认识;但是在它到达极致之后,它支配和统治的领域无限地超出了天地的范围——包括了整个宇宙。”[孔子的原文为:“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译者注]

现在,我们已经在宗教里发现了灵感和强烈的情感。但是宗教里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不只存在于宗教里——我指的是教会宗教。使自己服从道德行为准则的动力超过了所有对私利的考虑或恐惧,感受到这一点的每一个人,都会了解这种灵感或强烈的情感。事实上,在宗教里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可以在人的每一个行为中找到,它不是源于私利或者恐惧的基本动机,而是被责任感和荣誉所激发的。我认为,宗教里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并不是只能在宗教里找到。但是,宗教的价值是在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身后留下的道德行为准则的语录里,这些语录都包含了这种灵感或强烈的情感,这是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准则里所没有的,就像马修·阿诺德所说的,它点燃了那些准则并使人们能够容易地服从它们。不过,这种存在于宗教的道德行为准则的语录里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又不只在宗教里能够被找到。所有真正的文学巨匠,特别是诗人,也有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和在宗教里的一样。例如,歌德的言语,那些我曾经引用过的,也有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但不幸的是,文学巨匠的言语不为民众所知,因为所有的文学巨匠说的都是民众无法理解的学者的语言。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都有这样一个优势,他们大多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而且,他们说的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的简单语言,能够让民众理解他们。因此宗教的真正价值,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宗教的真正价值,是它能向民众传达它所包含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为了理解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是如何进入宗教,进入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宗教中的,让我们回顾一下这些宗教是如何进入世界的。

那么,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他们所有人都是异常地甚至反常地具有强烈的情感本性的人。这种反常的情感本性让他们感受到了热烈的爱的情感,或者说是人性的友爱,这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是宗教灵感的源泉,是宗教的灵魂。这种热烈的感觉或爱的情感或人类的友爱,使他们能够看到我所谓的是非或者正义无法定义的绝对本质,看到他们称为“公正”的正义之灵魂,而这种对正义的绝对本质的生动感知,使他们能够看到是非的法则或者道德律的统一。因为他们是具有异常强烈的情感本性的人,他们拥有强大的想象力,所以道德律的这种统一无意中被赋予了人性,成为全能的超自然存在。对于这种超自然的全能的存在——他们想象中的道德律的人性化统一,被他们命名为神,他们也相信,他们感受到的热烈的感觉或者爱的情感或人类的友爱来自于神。这样,宗教里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就进入了宗教;灵感点燃了宗教的道德行为的准则,为众生能够心悦诚服地遵照道德行为笔直而狭窄的方向走下去提供了必要的动机或情感的力量。但是现在,宗教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的道德行为准则里有一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来点燃这些准则,使人们能容易地遵守它们。宗教的价值,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价值,都在于他们有一个必要的组织来唤醒、激发人的这种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使他们遵从道德行为的准则。在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里的这种组织,被称为教会。

很多人相信,教会是被创办来教导人们信仰神的。但这是个大错误。正是现代基督教会的这个大错误让诚实的人,比如已故的弗劳德先生[弗劳德(James Anthony Froude,1818—1894),英国历史学家和作家。以其对16世纪英国的研究和对托马斯·卡莱尔的研究而著名。——译者注],对现代基督教会感到厌恶。弗劳德先生说:“在英格兰我听过上百次布道,都是关于信仰的神秘、关于圣职者的神圣使命、关于使徒的传承等等,但是没有一个能够使我回想起普遍的诚实,回想起那些古老的戒律,如‘你不可撒谎’以及‘你不可偷窃’。”然而,我虽然满怀着对弗劳德先生的尊重,但当他在此说教会,基督教会,应该教导道德时,我认为他也犯了错。建立教会的目的毫无疑问是为了让人有道德,为了让人服从像“你不可撒谎”及“你不可偷窃”这样的道德行为准则。但是说到功能,在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里,教会的真正功能,不是教导道德,而是教导信仰,这就是我曾向你们说明过的,不是呆板的、不偏不倚的如“你不可撒谎”、“你不可偷窃”之类的教条,而是灵感,一种让人们服从那些准则的强烈情感。因此,教会真正的功能不是教导道德,而是激发灵感,激发人们成为有道德的人;事实上,就是激发并且点燃人们服从道德的强烈情感。换句话说,在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里的教会是一个组织,就像我说的,是为了唤醒并点燃人的灵感或者强烈的情感,以使他们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必需之物。但是,教会是如何唤醒并点燃人的这种灵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