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儒勒·列那尔（法）

儒勒·列那尔（1864-1901年），法国著名作家。他的作品为数不多，却以文笔犀利、语言幽默而为人喜爱。他观察入微，行文紧凑凝练，用词准确有力，反对粉饰和夸张，被称为法国文学史上别具一格的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玫瑰花集》，小说《胡萝卜须》，散文《冷冰冰的微笑》、《自然记事》、《日记》、《书简》等。

自然素描

一个树木的家庭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照耀的平原之后遇见他们的。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的两侧。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上，靠着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远处望去，树林好像是不能进入一样，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就渐渐松开，他们小心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在监视我，并不放心。

他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其他的小家伙，还有些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差不多到处都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长长的枝条彼此抚摸，像盲人凭此确信他们全都在这里。假如风气喘呼呼地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丝毫争吵，他们只是和睦低语。

我感到这才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就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接纳我的，而为了接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

我已经明白凝视流云。

我也懂得待在原地纹丝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萤火虫

夜幕降临到疲倦的树林。鸟儿回来了，在树叶间彼此追寻。叶子声也不比他们的翅膀声更响。他们很希望能看见点什么。但是，星星太远了，而月亮也未落到足够近的位置。另外，山楂果和蔷薇子的殷红色泽也并不够。

忽然，为了给鸟儿们的谈情说爱照明，谙于调配光度的青苔媒婆燃亮所有的小虫子。

蟋蟀

是时候啦！黑昆虫游荡够了，停止散步，回去认真修补他乱七八糟的领地。

首先，他耙平狭小的沙子通道。

他锯下细屑，洒到住地入口处。

他锉倒那株专给他添麻烦的大草根。

他休息了。

然后，他给他的微型手表上发条。

他做完事了吗？表打碎了吗？他又歇了一会。

他回到屋里，关上门。

他用钥匙在精致的锁里长时间转圈。

他又在倾听：

外面没有一丝不安的声音。

但他还是不放心。

他仿佛抓着一根小链条一直下到大地深处，装链条的滑轮刺耳地响着。

什么也听不见了。

寂静的田野上，白杨树好像手指般伸向天空，指着月亮。

蝴蝶

这封轻柔的短函对折着，正在寻找一个花儿投递处。

云雀

我从未见过云雀，即使黎明早起也是白费。云雀不是地上的鸟儿。

今天早晨以来，我就踩着泥块和枯草寻找。

一群群灰色的麻雀和艳丽的金翅鸟，在荆棘篱笆上飘荡。

八哥穿着省长制服检阅树木。

一只鹌鹑贴着苜蓿地飞翔，划出一条笔直的墨线。

牧人比女人还灵巧地打着毛线，在他后面，样子一样的绵羊一个接着一个。

一切都浸润着艳丽的光泽，如果是不吉祥的乌鸦也令人微笑。

但是，请像我一样侧耳倾听。

你们听到了吗，上面，在某一个地方，水晶碎块在一只金杯里冲撞？

谁能告诉我云雀在哪儿歌唱？

假如我抬头望天，阳光会烧炙我的眼睛。

我只得放弃见她的念头。云雀生活在天上，天鸟中只有她的歌声能一直传到我们这里。

喜鹊

她全身漆黑。但是，她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过的，所以，身上还带着残雪。

孔雀

他今天肯定要结婚了。

这原来是昨天的事。他穿着节日礼服，准备完毕。他只等他的新娘了。新娘没有来，她不该再拖延了。

他神气活现，迈着印度王子的步伐散步，身上佩戴着丰富的常用礼品。爱情让他的色泽更加绚丽，顶冠仿佛古弦琴颤动着。

新娘还没有来。

他登上屋顶高处，朝着太阳方向眺望。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叫唤：

“莱昂！莱昂！”

他就这样称呼他的未婚妻。他看不到谁来，也没有人理睬他。习以为常的家禽甚至连头也不抬一抬。她们都腻烦了，不再去欣赏他了。他来到院子，对自己的美非常自信，因此也没有什么怨气。

他的婚礼延到明天。

他不知道怎样度过白天余下的时间，又向台阶走去。他迈着正规步子，像登庙宇台阶那样登上梯级。

他翻起燕尾服，上面满缀着未能脱离开去的眼睛。

他在最后一次练习礼仪。

天鹅

他像白色的雪橇，在水池子里滑行，从这朵云到那朵云。因为他只贪馋流苏状的云朵。他观看着云朵出现、移动，又消失在水里。有朵云是他所想看见的。他用喙瞄准它，突然扎下他裹雪的脖子。

然后，好像是女人的一条胳膊伸出衣袖，他抽回脖子。

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一看，惊慌的云朵已经消失。

但他只失望了一会，因为云朵未等多久又回来了。瞧，在那水的波动渐渐消失的地方，有朵云正在开始形成。

天鹅坐在他的轻盈的羽毛垫上，悄悄地划行，向云朵靠拢。

他竭尽全力捞着幻影，可能，在获取哪怕是一小片云朵之前，他就会死去，成为这幻觉的牺牲品。

但是，我在胡说些什么啊？

翠鸟

今晚，鱼没有上钩，可是，我带回来一种不寻常的情感。

当我伸着笔直的钓竿，一只翠鸟过来歇在竿头。

没有比他更绚丽多彩的鸟了。

好像是一朵很大的蓝色花朵开在细长的枝条之端。钓竿在重力下弯曲。我屏住呼吸，因被翠鸟当做了一棵树而感到非常自豪。

我坚信，翠鸟不是因为害怕飞走的，不，他一定以为自己不过是从这根树枝跳到了另一根树枝。

鹿

我从路的一端走进树林，而他是从另一端来的。

起先，我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带着一瓶花前来。

然后，我发现这是一棵矮矮的小树，枝条丫杈，没有树叶。

最后，鹿一下子出现了。我俩全停住脚步。

我跟他说：

“靠拢来，什么也别怕。我带着枪，那为的是有气派，想模仿那些煞有介事的人。我永远也不会使用枪，我把子弹留在子弹盒子里。”

鹿听着、嗅着我的话。我一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仿佛是一阵风刮得枝条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又不再交叉。他逃走了。

“多遗憾！”我向他喊，“我都幻想咱俩一起上路了。我呢，将我所喜爱的草儿亲手献给你，而你，就把我的枪横在鹿角上散步。”

牛

老牛缓慢地、安静地过来喝水。他们把脊背挺直，喝着水。水在轻轻地颤动。

最后，他们凉快了，似醉非醉，又同时抬起头，像来时那样，缓慢地离去。

但是，有一头牛留着。

十分温柔的牧人并无恶意地戳着他臀部的干粪片，但没有用处：一头牛留着，蹄子插在土中，注视着双角倒影，忘掉了自身。

猪和珍珠

猪一放到草地，张嘴就吃，丑陋的嘴脸再也离不开地面。

他并不选择鲜嫩的草。他碰上什么就咬什么。他无目的地向前伸着那永不疲倦的鼻子，既像是一把犁刀，又像一只瞎眼鼹鼠。

他只关心使那个已经像只腌桶的肚子滚圆。他永远也不关心天气。

刚才，他的鬃毛差点儿在中午的太阳光下烧起来，但那有什么关系？而现在，低沉的云朵充满雹子，正伸展着，向草地倾泻，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是的，喜鹊在不由自主地展翅逃窜。火鸡都藏进篱笆，而幼稚的马驹子在一棵橡树下躲避。

但猪还是留在他吃东西的地方。

他一口也不放过。

他的尾巴摇晃着，照样显得十分惬意。

他浑身挨着冰雹，但只是偶尔咕噜一声：

“老是这些肮脏的珍珠！”

母牛

给她找个名字太难了，结果就没有给她起名字。她被简称为“母牛”，而这名字对她倒十分合适。

而且，名字有多大关系呢？只要她吃！鲜草、干草、蔬菜、谷物，以至于面包和盐，她随便什么都有，而她也什么都吃、什么时候都吃，由于要反刍，还连吃两次。

她一看见我，就用分裂的蹄子迈着轻盈小步奔走，蹄子的毛皮与腿很相似，就像是白色的袜子。她来到了，确信我一定会给她点可吃的东西。而我，每次都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跟她说：“行，吃吧！”

但是，她消耗东西是为了制奶，而不是肥己，一到固定的时间，她就呈献出满鼓的、正方的乳房。她并不吝惜奶——有些母牛是舍不得的——她十分慷慨，只要轻轻挤挤她四个富有弹性的奶头，她就排空奶水。她腿不动，尾巴也不摇，而只用她大而柔软的舌头玩耍似的舔女佣人的脊背。

虽然她过着独身生活，因胃口很好也不感觉无聊。只有很少情况下，她才遗憾地哞叫，模模糊糊地思念她最近一次生产的牛犊。不过，她希望有人拜访。她两角竖立在额角上，嘴唇馋馋地挂着一线涎水和一丝草茎，殷勤好客。

男人们毫无所惧地抚摸着她鼓胀的肚子；女人们也只需提防她的温存，她们对如此大的牛如此温柔感到惊奇。她们做着幸福的梦。

狗

这种天气，是不能赶波昂杜到外面去的。风在门底下尖利呼啸，甚至逼迫他离开了草垫子，寻找着最合适的地方，把可爱的脑袋偷偷伸到我们座位中间。可是，我们都肘靠肘紧挨在一起俯身烤火，于是我给了波昂杜一个耳光。我的父亲用脚蹬开他。妈妈骂了他一顿。妹妹则递给他一个空杯子。

波昂杜打着喷嚏，去到厨房看我们是否已收拾就绪。

然后，他走回来，往我们圈子里硬钻，也不怕被我们的膝盖夹死。瞧！他终于挤到壁炉一角。

他在原地转了好一阵子，靠柴架坐下，不再动弹。他望着主人们，眼神那么温柔，谁都只能原谅他。不过，差不多烧红的柴架和散出的灰烬烫着他的尾巴。他却还是一动不动。

我们为他闪开一条过道：“喂，快滚，蠢家伙！”但是，他纹丝不动。在野狗的牙齿冻得发颤的时光，波昂杜却在炎热中。他毛烧焦了，屁股烤灼着，但强忍住不吠叫，苦笑着，泪水盈眶。

猫

我的猫不吃老鼠，她不喜欢吃。她抓老鼠不过是为了拿来玩耍。

当她玩够了，就饶恕老鼠性命，去别处沉思，身子坐在蜷曲的尾巴上，天真无邪。

但是，由于猫的利爪，老鼠已死了。

母鸡

门一开，她就脚爪并拢跳出鸡棚。

这是一只普通的母鸡，装饰朴素，从不下金蛋。

在炫眼的亮光下，她犹豫不定地向院子里走了几步。

她首先看到的是灰堆，每天早晨，她都习惯于在那儿游戏。

她在那里打滚，沾上满身灰烬。她羽毛鼓胀，双翅激烈振动着，抖掉昨夜的跳蚤。

然后，她走到被最近一场大雨注满水的盘子前喝水。

她只是饮水。

她小口小口地饮，脖子举起时刚够着盘子的边缘。

然后，她寻找食物。

属于她的有嫩草。还有昆虫和遗落的谷粒。

她啄着，啄着，不知疲倦。

她经常停下来，挺立着，目光敏锐，嗉囊前凸，头冠好像当年共和党人的红便帽。

她在用这只耳朵和那只耳朵倾听。

而一旦证实并无什么新鲜事，她又开始寻食。

她像关节性痛风患者那样高高举起僵直的脚。她张开爪子，轻轻地放下，没有声音。

她行走时好像光着脚丫子的人。

燕子

她们每天都来给我上课。

一声声呢喃在空中画出无数虚点。

她们引出一根直线，到顶头猛然一顿，突然另起一行飞去。

飞得非常快了，花园里的水塘都无法临摹下她们掠过时的影子。

她们从地窖一跃就登上阁楼。她们用轻盈的翎毛笔，把那谁都无法模拟的签名，一挥而就。然后，一对对地，她们括一个大括弧，晤面，聚合在一起，在天空的蓝色底板上，落下墨迹。

可是充满友情的目光还追随着她们，假如你懂得希腊文和拉丁文，而我认识烟囱的燕子在空中描绘出来的是希伯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