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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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周 英 如

昭武之东某市镇,尝张杂局。士女冶游,竟日连衽举袂,红雾幕衣。有少年姜某,仰见西楼一女子,凭窗凝望,与楼前矮屋蔷薇化绰约争丽,绚成妙彩,遂仰睇不移。女亦秋眸专注,目成焉而神痴也。比日斜人散,两人犹相对而望。有见者嗤之,始各避去。

次日姜复往,女已先在。楼高而屋隔,语不可闻。姜以手中素帨,裹约指金环掷诸楼上,女报以腕钏一枚,遂掩窗而入。女盖周姓名英如,依母以居。父某为茶商,远出矣。姜故悉其根荄,伺黄昏无人,伏其家寝门之右。既而鸟栖人定,潜窥英如之闺,闺已扃见英如独坐灯下,絮絮与灯语。姜以腕钏触窗棂,以声致英如。英如讶然,问曰:“谁?”姜曰:“我也,腕钟在此。”英如复大惊,趋至窗下悄语曰:“速去!迟且败。”姜求启户再三,英如终不可。姜曰:“君岂画图耶?何颜如玉而心如石也?”英如祈之曰:“幸相爱,何忍陷我?乞从后户出,更思远策,今不能纳也。不听,我乃呼!”姜惧,乃遁还家,郁抑殊苦。

俄闻叩镮声,启门,则小髻弓鞋满身香露者,英如至也。谓姜曰:顷者拒君,良非得已,而思君弥迫,故转就君。”姜大喜过望,遂缔衾席之好。将曙,英如去,夜定则来,如是者数月。

于是姜年几冠矣。其父亦服贾于外,其季父主家政焉。以姜尚未室,一夕论婚,择焉而未决。姜甚恐,欲白母而聘英如,乃先告英如,而与之策。英如意殊懈,请媒诸其家,乃反不欲。姜窃怪其故,又疑其晓夜独行,略无所阻,亦卒无觉者,非弱女子所能,必有异。旦俟英如去,尾而追 之。出门数武,已飘然失去,大诧而返。潜访诸其居,则英如固已死矣,始悟所接者,英如之魂也,为之悲痛。

是夕英如至,笑曰:“君谓我死耶,姑勿畏!吾导君往见一人,足祛疑抱,而慰君怀感之情。”使姜凭其肩,携之以行,若飞燕惊鸿之迅,欻至一城中。巷市曲折,殿阁相比。及大第之门,双兽啮环,寂然虚掩。排而进之,兰棼桂栋,暖若仙居。内有镜堂焉,四壁皆镜,冷光逼射,眉发皆寒。西南隅悬一响板,英如弹以指,泠然一声,便有数女子连翩而出。影入镜中,花红玉白,迷离远近。中有一女,宛如英如。却顾英如,俨然在侧也。而再视诸女,忽复不见。方欲致洁,英如曰:“此上清琼馆,不可延伫。即曳其裾,引之径出。

旋至家,乃谓曰:“英如与君,空有解佩之缘,合当数面,尽于此矣!吾非英如,狐女也。实有夙分,虑君之情将专一于英如,故仿佛其容,见于左右。疑窦既启,良缘斯尽,今亦诀矣!”姜不及挽留,已霞举而逝。始悟所接者,并非英如之魂也。卒婿于他姓。

庐 山 怪

奉新宋荪侣外史,尝以壬子七月之望,宿庐山绝顶僧寺中。夜半矣,明月满天。徐闻风飒飒有声,落于高树之杪,中有歌者、语者、笑且骂者。讶而窥之,见数武之外,地势平坦,众影纷然,略如人间演剧状。藉草为茵席,因树为屏幛。金鼓丝竹之声,作于树上,节奏殊妙。衣服冠带须鬟械仗之属,亦率类梨园。念空山静夜,焉得有优伶若此?心知其怪,姑伺之。装演十余莃,莫知其色目;呕哑歌唱,亦不知其何曲也。

已而数人相和,歌声甚朗。歌曰:“吸日精,蚀月华,诸君妄意凌烟霞。烟霞堕地失颜色,但见玉水生桃花。桃花一万片,飞入陈王家。仙人化作尘与沙,秋风吹雨打闲衙。南楼美人嗟复嗟!湖中不见东来楂,空山夜半啼栖鸦。”随其声而记之。俄有金光从空下,乃一头陀,状甚怪,大声叱曰:“何物邪魅,敢尔喧扰,法当死!”卓锡一声,则众形尽变,其演技者皆兽也,而其司器者鸟也;转瞬之间,欻然俱灭。

荪侣以癸居三月卒于京师,卒之前数日缕述于余。不知其果然否也。

戴公

有戴公者,少任侠。其邻人贷豪者金,无以偿,豪者迫夺其女。戴怒,杀豪者,亡走五岭间。

晚坐枫林,遥见少年从数骑来。丰仪轩迈。见戴即下马楫曰:“先生幸过仆,仆请执鞭!”戴愕然曰:“何敢!”少年曰:“先生幸过仆,仆将有丐于先生!”戴问:“所欲云何?”少年前跪曰:“先生不过仆,仆死不敢言。”戴怒曰:“言则言耳,何卑屈乃尔?余不耐此姝姝者!”少年叩头流涕曰:“老父与波利君不协,数战于赤谷之野,为飞戈所中,伤其左臂。药穷矣,唯得生人肝一寸可以疗之。求之数万人,无肯与者。苟不肯与,强取无益也。闻先生之义,忘身急入,敢以请!”戴笑曰:“此孝思也,吾岂惜之?”即引佩刀自剖腹,截肝授以少年,热血淋漓,殷及于履。少年叹曰:“真天下义士!”随出药傅创,创立复,乃殊无所苦。少年持肝顿首谢,即驰马而去。戴颇异之。

时豪者子诉之官,捕戴不可得,则执邻人而鞫之,务言戴所在,拷掠甚惨苦。戴闻之,叹曰:“我实杀人,复累人。何生为?”遂归自讼,赴狱中,脱其邻人。案乃定,刑有日矣。有叟来视之曰:“余,昔少年之父也。披肝之惠,夙夜弗忘,故来免义士于难。”因出大竹一节,解其系而系竹焉。桎梏钮镣之具,顿之如拉朽。叟携戴出狱,监守之吏见而弗问,门壁城垣亦无所障阻。径从叟步出郭外,繁星罗天,陇坂微白。

行不百步,入一山,林木蔚密,不复辨途径。初闻履下落叶瑟瑟作声响,已觉两足无所着,有类蹑虚。比晓,进止一石屋,虚明洞达,烟雾满宫。出而旷览,则飞鸟在下,碧落可探,身在层峰之顶矣。远见云中一拳倒影入海。叟曰:“天台也,馀无所睹焉。”叟引戴遍历山径,花草禽鸟,多非世有。屋前一大树,垂夹癭癭,其实如豆,乃仰以为食。经数日,叟谓戴曰:“此地孤高,不可不至,亦不可久处。吾旧有田庐在牛女之墟,今欲与义士偕往。”戴从之。

盘行曲折而下,始达于人境。道路跋涉,无异寻常,非复向者所飘忽。既至,则村郭室屋饮食服用,亦悉如众人,亦有厮役供指使,邻里亲旧过从问讯者。其地乃汀水之南,漳水之西也。

其明日,有白雁双翔集于庭阶,羊豕鸡鱼之属,皆自行而至。叟太张供具,银烛金尊,辉映帘幕,始笑谓戴曰:“吾有故人居石镜山下。闻其女端好福相,甚宜室家,知义士尚鲜妃匹,已为君媒定。今乃吉期,行至矣。宜易冠服,整备作新郎。”戴惊喜称谢。俄而丝竹贯耳,仪从甚盛,香车及门外。戴俟于堂著,赞拜如礼。导入青庐,则钗光钏响,袖香扇影,迷离于脂奁镜台之间。戴虽伟丈夫,铁石心肠,至此神骨俱靡也。于是贺客履相错,宴乐者累日。

然独不见少年。戴疑之,以问叟,叟曰:“偶出勾当,逾月即返耳。”戴信之,而终以越狱远窜,心不自安。隐隐侦其消息。乃闻人言:“戴固已伏法,未闻其逃也。”大讶其故,以问叟,叟笑曰:“亦无他,前所系大竹,即吾儿子代公抵罪矣。”戴骇绝号恸,慷慨曰:“某罪本不赦,又祸郎君,奈保复偷活?”遂取刀自刎。叟夺其刀作色曰:“义士何独为君子?义士能剖腹,儿子不能断头耶?况彼尚可生,义士反趋于死,计亦左甚矣!”戴乃止,而诘其由。叟曰:“新妇当知之。”戴退问妇,妇出一碧玉如意授戴曰:“君去西北七百步,有巨石如盘。以如意击之,石当开。中有紫笋长尺许,即袖归以献翁,无失。”

如言,果得之。叟植笋庭中,须臾解箨成巨竹。竹忽裂,一人自竹中走出,乃前少年也。相见各大笑。谓戴曰:“为君故,历此一劫,大事毕矣!”又曰:“吾属皆神仙中人,以豪气未除,欲物色人间奇士,登之宝箓。君侠骨非常。是以在此。今姑以此宅让君,与贤偶暂住人间。异时解脱,会当长晤。吾从老父先去矣!”遂与叟俱逝。

戴六十余,无疾而卒。葬之日,其棺轻焉。妇齿亦界五六旬,少好如昔。戴卒之翼日,忽失所在。戴以避仇匿处,本姓不著,戴其变姓也。

心疾

魏某观猎于南山。有鹿跃而过其身,魏惊倒,众救而归,心犹悸,忐忑不已。夜半,觉胸间豁然若剖,百体若解散,有物自身中飞出,少焉乃止。于是见其家人,皆绝不相识。生平所事,无复记忆者。视其状,若迷若忘。与人言,语谬乱而不可以理。众咸以为祟,守而治之,累日了无效。一夜,有言于室者无见也,众惧而相语曰:“鬼。”则答曰:“否也。”又曰:“妖。”亦曰:“否。”魏忽觉胸如物触,间胸中语曰:“我非我,即子也。子非子,即我也。”遂寂然。魏瞿然扪心,忪忪者久之,病乃复。

非非子曰:宋阳里华子病忘,朝取而夕忘, 夕与而朝忘。在途忘行,在室忘坐,亦失其心也。赖鲁儒生治之,七日而瘳,今乃自复焉,幸矣。

痴 女 子

昔有读汤临川《牡丹亭》死者。近闻一痴女子,以读《红楼梦》而死。

初,女子从其兄案头。搜得《红楼梦》,废寝食读之。读至佳处,往往辍卷冥想,继之以泪。复自前读之。反复数十百遍,卒未尝终卷,乃病矣。父母觉之,急取书付火。女子乃呼曰:“奈何焚宝玉、黛玉!”自是笑啼失常,言语无伦次,梦寐之间,未尝不呼宝玉也。延巫医杂治,百弗效。一夕,瞪视床头灯,连语曰:“宝玉宝玉,在此耶!”遂饮泣而瞑。

侠君曰:《红楼梦》,悟书也?非也,而实情书。其悟也,乃情之穷极而无所复之,至于死而犹不可已。无可奈何,而姑托于悟,而愈见其情之真而至。故其言情,乃妙绝今古。彼其所言之情之人,宝玉黛玉而已,馀不得与焉。两人者情之实也,而他人皆情之虚。两人者情之正也,而他人皆情之变。故两人为情之主,而他人皆为情之宾。盖两人之情,未尝不系乎男女夫妇房帷床笫之间,而绝不关乎男女夫妇房帷床笫之事,何也?譬诸明月有光有魄,月固不能离魄而生其光也。譬诸花有香色、有根蒂,花固不能离根蒂,而成其香色之妙且丽也。然花月之所以为花月者,乃惟其光也,惟其香色也,而初不在其魄与根蒂。至于凡天下至痴至慧,爱月爱花之人之心,则并月之光、花之香色而忘之,此所谓情也。

夫世之男女夫妇莫不言情,而或不能言情之所以为情。盖其所谓情,男女夫妇房帷床第而已矣。今试立男女于此,男之悦女,徒以其女也悦之;女之悦男,亦徒以其男也而悦之。则苟别易一男女,而与其所悦者品相若。吾知其情之移矣。情也,而可以移乎?又苟别易一男女,而更出其所悦者之品之上,吾知其情之夺矣。情也,而可以夺乎?又使男女之相悦,终不遂其媾,则亦抱恨守缺,因循荀且于其后,而情于是乎穷矣。情也,而可以穷乎?即使男女之相悦,竟得如其愿,则亦安常处顺,以老以没,而情于是乎止矣。情也,而强可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