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市的特性(2)
想通过使得一个地区的一些其他地方,如内部庭院,或有着遮蔽的玩耍空间变得安全,从而避开城市街道不安全这个话题,是没有用的。让我们再次回到街道本身的定义上来。在应付陌生人方面,城市街道责无旁贷,因为这是陌生人来往最多的地方。城市的街道不仅要防备那些干坏事的陌生人,也必须保护众多不会惹是生非、心地善良的陌生人,他们是街道的使用者,他们往来于街道的同时也给它带来了安全的保证。没有人可以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为环境里度过一生,即使是孩子也不行。每个人都需要使用街道。
从表面上看,我们似乎有一些简单明确的目标:确保街道上的公共空间明确无误,与私人的或什么也不是的空间划清真正的界线。这样,那些需要监视的地方就会有一个清楚、适用的范围。另外就是要确保这些公共街道地带有人在监视,并尽量持续不断。
但是,要达到这些目标却不那么简单,尤其是后一点。你不能没有理由就让人们上街,也不能让人们观望一条他们不愿看的街。通过监视和互相监督来确保安全听上去挺残酷,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并不残酷。一条街道,当人们能自愿地使用并喜欢它,而且在正常情况下很少意识到他们在起着监督作用,那么这里就是街道的安全工作做得最好,最不费心思,最不经常出现敌意或怀疑的地方。
满足这种监视的条件是要在沿着人行道的边上三三两两地布置足够数量的商业点和其他公共场所,尤其是晚上或夜间开放的一些商店和公共场所。例如商店、酒吧和饭店能够以不同的、综合的方式维护人行道的安全。
首先,这些小场所位于人行道的边上,给人们———居民和陌生人———提供了具体的使用人行道的理由。
第二,有一些地方本身没有多少吸引力能够成为公共场所,但这些小场所可以让它们成为通向另外一些地方的必经之路,使得这些地方也常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样的影响从地域上讲不会延伸很远,因此,一片城市区域中的商业应该分布频繁,可以使街上缺少公共场所的地方也拥有很多行人。此外,还应该有不同种类的小企业、小商业,让人们有理由横穿一些小道。
第三,店主和小企业主本身是典型的安宁和秩序的坚决支持者;他们憎恨打碎玻璃以及拦路打劫这种行为;他们不愿看到顾客因为害怕不安全而战战兢兢。如果数量足够多的话,他们是最有用的街道监视者和人行道护卫者。
第四,人们上街办事,或买食品和饮料这样的活动本身就能吸引另外一些人。
这最后一点,即一些人的活动吸引另外一些人,对于城市规划者和城市建筑设计师们似乎是不可理解的。他们的理论前提是城市人追求的是那种空荡的、明显的秩序和静谧感。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不切实际了。在城市的每个地方都能发现人们喜爱观看另一些人和他们的活动。在纽约的上百老汇区,这样的特点几乎达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那儿,街道被正位于路中间的狭长的商场分为两半。在这个南北向的商场的连接街道的交叉处,很多椅子被安放在固定的自助餐桌后面,每当天气稍好时椅子上就会坐满了人,一排接一排连着好几个街区,人们在观看那些走过商场的行人,观看交通,观看繁忙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在互相观看。百老汇最后延伸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和巴纳德学院,一个在右面,一个在左面。这儿有着明显的秩序和静谧的感觉。看不到商店,也没有与商店相关的活动,几乎不见有行人穿马路———当然没有观看者。那儿还有椅子,但即使在天气最好的时候,也是空的。我曾经在那儿坐过,发现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没有比这更乏味的地方了。即使是这两个学校的学生也会避开这个孤单的地方。他们在俯瞰热闹校园的台阶上做户外散步活动,做作业或观看街上的活动。
其他地方的城市街道也是如此。一条有活力的街道应既有行人也有观看者。去年,我就到了曼哈顿下东区的这样一条街上,我在那儿等公共汽车,不到一分钟,还来不及观看街上办事的人、玩耍的小孩和门廊边踱着慢步的人的活动,这时候,我的注意力被街对面一幢住宅楼三层的一位妇女吸引住了。她打开窗户,朝我大声嚷嚷。当我弄明白她是对着我说话,就走了过去。她朝下大声对我说:“星期六公共汽车不来这儿。”然后,一边大声说,一边打着手势,她指示我转过一个拐角。这位妇女是成千上万个顺便照看街道的纽约人中的一个。他们注意着陌生人,注意着街上发生的一切。如果需要采取行动,不管是指引一个走错路的人,还是打电话给警察,他们都会去做的。当然,这种行动的一个前提是行动者对自己是这条街的主人有一种自我意识,而且也能保证在需要的时候得到支持。本书后面的章节会详述这一点。但是比这样的行为更为基本的是观看本身。
并不是每一个城市里的人都会帮着照看街道,很多城市居民或城市里工作的人不会意识到街区为什么安全。有一天,在我住的街上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我必须要做点解释,我住的这条街的街段比较小,但是里面的房屋却很不相同,从不同年代的出租公寓到有着三四楼层的住房,这些房子已被改建成廉租套房,底层是商店,或是一个家庭居住的房子,就像我们住的那个房子。街对面大多数曾经是四层砖楼,底层是商店。但是,12年前,从街段的拐角到中间的几座楼房被改建成了装有电梯、租金很贵的小公寓。
吸引我注意力的事件发生在一个男人和一个正在反抗的八九岁小女孩之间。那个男人好像在试图让小女孩跟他走,他一边极力哄骗她,一边又装出冷漠的样子。那个小女孩靠在街对面一座楼房的墙上,显得很固执,就像孩子在进行抵抗时的那个模样。
就在我从二楼的窗户往外观望,心里想着如果可行的话,怎么来进行干预时,我发现没有必要这么做了。从对面楼房下面的肉店里出来一位妇女,她和她的丈夫经营着这家店。这位妇女站在离那个男人的不远处,叉着胳膊,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同时,经营一家熟肉店的乔·科尔纳基亚和他的女婿也从店里出来,稳稳地站在另一边。楼上窗户里伸出好几个头来,有一个很快退了回去,这个人不一会儿出现在那个男人靠着的门后边,有两个男人从肉店旁边的酒吧里出来,走到门口,等在那里。从我所在的街的这一边,我看见锁匠、水果店主、洗衣店主都从他们的店里出来。除了我们的窗外,还有很多窗也打开了,里面的人在观察街上发生的事。那个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但他是被包围了。没有人会让他把一个小女孩拽走,即使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我很抱歉———纯粹就这个戏剧性的场面而言———因为最后发现这个小女孩是那个男人的女儿。
这个戏剧性场面的整个过程大概有5分钟,只有那个高租金公寓楼的窗户里没有出现一双眼睛。刚搬到这里来时,我曾满怀喜悦地盼望,也许过不了多久,所有的楼都会改建成与这个楼一样。现在我明白了,但同时也产生了很多忧虑和担心,因为最近有消息说,这样的改建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邻近此楼的街面楼都要照此改建。大多数这些高租金楼的住户来去匆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样子,[1]他们根本没有一点谁在看管着街道或如何看管的概念。一个城市的街区可以吸引和保护为数不少的这样的过路鸟,就像我们这个街区那样,但如果整个街区的人都变得和他们一样,他们就会慢慢地发觉街道不安全了,继而他们就会显出一副茫然的样子,如果事情变得非常糟糕,他们就会转移到其他安全一点的街区,尽管天晓得那里是不是更安全。
在一些不太有自我监视的富人街区,如纽约的公园大道住宅区或第五大道,看管街道的人是雇来的。举例来说,单调乏味的公园大道的人行道,很少有人走,少得让人吃惊;如果有行人的话,他们更情愿去东边和西边的莱克星顿和麦迪逊大街,那里的人行道边布满饶有趣味的商店、酒吧和饭店。一个由看门人、看房人、报童和保姆组成的网络构成了雇来的街区看管队伍,他们的眼睛看住了公园住宅区。在晚上,因为有了看门人提供的安全保障,遛狗者能够放心大胆地上街,也给了那些看门人一臂之助。但是这个地方缺少的是它自己应有的监视的眼睛,而且也提供不了让人来此走走看看的具体理由(来人在第一个拐角处就会离开),因此,如果此地的租费一旦稍稍下滑,到了拿不出足够的钱来雇看管街区的人的地步,那么毫无疑问,它就会成为一个十分危险的街区。
如果一个街道在应付陌生人方面做好了充分准备,当它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之间划定了清楚、有效的界线,而且具备了提供活动和监视人的基本条件时,那么陌生人越多,街区的气氛就会越活跃。
在我所住的那条街上,陌生人成为一种重要的资源,特别是到了晚上,他们带来活跃的气氛,而此时也恰恰是最需要安全保障的时候。我们很幸运,在这条街上不仅有本地人常去的一个酒吧以及街拐角处的另一个酒吧,而且还有一家远近闻名的酒吧,吸引了邻街甚至城外的很多陌生人络绎不绝地到来。这家酒吧出名是因为诗人迪伦·托马斯曾来过这里,并在他的书中提到过。事实上,这间酒吧实行两班制,且风格迥异。早上和下午稍早时候,这儿是老社区里的爱尔兰码头工人和本地其他手艺人的聚集地,这种传统已经延续了很长时间。但是从午后中段开始,这里就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有点像大学里喝着啤酒的闲聊,又带有一点文学鸡尾酒会的味道。这样的活动一直要延续到清晨。在寒冷的冬夜,你路过这间名为“白马”的酒吧,酒吧的门敞开着,里面传出一阵阵热闹的谈话声,迎面向你扑来,你会感到一阵暖流涌身。人们在这间酒吧进进出出使得我们的街道一直到早上3点前都看得见很多人,也让你回家时总感到安全。我所知道的唯一的街上打人事件发生在酒吧关门和天亮以前这段最寂静的时间里。此事被我们的一个邻居制止了,他从窗户里看见了发生的事,于是就进行了干预。他并没有意识到即使是在深夜,他也是维护街头法律和秩序网络中的一员。
我的一个朋友住在上城的一个街道,那儿的教会青年和社区中心经常在晚上有舞会和其他活动,也起了和“白马”酒吧一样的作用。正统的规划理论充斥着关于人们应该如何度过他们的自由时间的清教徒式和乌托邦式的概念;在进行规划时,这种关于人们私人生活的道德说教却又与城市如何运转的概念深深地混淆在一起。在维护城市街道的文明方面,上面两个例子尽管毫无疑问有着区别,但“白马”酒吧和教会赞助的青年中心为街道的公共文明做出的服务是一样的。城市不仅应容纳这样的不同,以及其他更多的在品位、目的和工作的兴趣方面的不同,而且也应需要有着不同趣味和癖好的人。那些乌托邦者以及那些要强制管理别人闲暇时间的人总是偏好于一种类型的企业和商业。这种做法不仅与城市的特性格格不入,而且还会贻害无穷。城市街道和企业以及商业越能广泛地满足合法的兴趣(严格法律意义上),对街道和城市的安全和文明就越有益。
酒吧,事实上所有的商业活动,在许多城市的地区名声很坏,其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招来了很多陌生人,而那些陌生人则根本没有成为有用的资源。
这种不幸的情况尤其发生在大城市中了无生气的灰色地带和曾经很风光或至少是很体面但现在已经败落的内城住宅区。因为这些街区都很危险,而且街道都很黑暗,所以一般都认为问题在于街道上照明不够。足够的照明确实很重要,但是仅归咎于黑暗这个原因不能说明灰色地带根深蒂固的病态,那种极端的单调、凋敝的景象。
灰暗地带街上的良好照明的价值在于能向那些想上人行道上的人提供一点安慰,有了光亮他们也许就会在人行道上行走;如果光亮不足,他们就不会这么做。因此,光亮就会诱使这些人监视街道,为维护街道的安全出一份力。此外,显然足够的照明可以增加眼睛的监视力度,能看见的范围扩大了。而多增加一双眼睛,多扩大一点监视的范围,对这种灰暗地区会带来很大的好处。但是,除非眼睛真的在看,除非眼睛后面的脑子里装着一种几乎是无意识的对维护街道文明的支持的信念,否则再好的照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一旦有效的监视眼睛缺失,即使在灯火通明的地铁站里,骇人的犯罪也会发生。同理,在剧院里,因为周边都是人和监视的眼睛,尽管一片黑暗,一般也不会有犯罪现象发生。街道上的照明就像沙漠中的一块巨石,在它轰然倒下的时候,没有一只耳朵听到了它的声音。难道石头没有发出声音吗?没有有效的监视的眼睛,除了实际照明外,路灯还能起什么作用?
为了说明陌生人给城市灰暗地带的街道带来的麻烦,我将从比较的角度,先来谈一谈另一种特殊的、引申意义上的街道———高层公共住宅的走廊,那种辐射城市概念的派生物。这些住宅里的走廊和电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街道。它们是在空中竖起的街道,目的是为了消除地面上的街道,使地面变成荒废的花园,就像圣诞树被偷走的华盛顿住宅地里的那个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