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任务(2)
基特·卡尔森少尉肯定做对了些什么。1991年夏天,他回来时,作为全营最佳少尉被调到了八十一毫米迫击炮排。为了更高的目标,他又做了件不同寻常的事——这是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他申请并且获得了欧姆斯泰德奖学金。他被问及原因时,回答说,他想被派往加利福尼亚州蒙特利市普里西迪奥的国防语言学院。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承认他想学习阿拉伯语。这个决定后来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的长官被他弄得有些迷惑,但还是批准了他的请求。由于欧姆斯泰德奖学金,他在蒙特利待了一年。其后的第二、第三年他获得了开罗的美国大学为期两年的实习机会。他在这里发现,他是唯一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也是唯一曾经见证过战斗的军人。1993年2月26日,他还在那里的时候,一个叫拉姆齐·由塞夫的也门人试图炸毁曼哈顿世贸中心的世贸大厦。那个人失败了,但美国当局忽略了一点,即:他打响了针对美国的“伊斯兰圣战”第一枪。
那会儿还没有电子刊物,不过卡尔森少尉可以通过无线电,在大西洋这头同步了解事件调查的进展。他既迷惑又好奇。最后,他给他在埃及认识的最有智慧的人——哈立德·阿齐兹教授,艾资哈尔大学的老师——打了电话。艾资哈尔大学是整个伊斯兰世界最著名的《古兰经》研究中心之一。这位教授有时会到美国大学做讲座。他在艾资哈尔大学自己的住处接待了这位美国青年。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基特·卡尔森问。
“因为他们恨你们。”老人平静地说道。
“但是为什么呢?我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对他们个人?对他们的国家?对他们的家人?没有。也许你们给他们捐过些美元。但那不是重点。对恐怖主义来说,这从来都不是重点。对恐怖分子而言,不管是法塔赫还是黑九月,抑或是新的教派,首先是愤怒和仇恨,然后才是所谓正当的理由。伊朗共和军的正当理由是爱国主义,红色旅是政治,萨拉菲斯特圣战分子是虔诚——虚假的虔诚。”
教授用酒精炉为他俩准备茶饮。
“但他们声称是追随神圣的《古兰经》教义。他们说自己是在遵从先知穆罕默德的旨意。他们说自己是在侍奉安拉。”
水开了,年长的学者微微一笑。他注意到在《古兰经》之前插入的那个词——“神圣的”,一个出于礼节但令人高兴的词。
“年轻人,我被称为‘哈菲兹’,这是说一个人可以记得全部六千二百三十六节《古兰经》经文。和你们的《圣经》不一样,我们的《古兰经》不是由成百上千个作者编写而成,而是由一个人书写,准确地说,依口授而成的,而且其中有些篇章相互间似乎还有些抵触。”
“圣战分子所做的,就是从整个文本里抽出那么一或两句,稍微曲解一点,然后就假装他们有了神圣的正当理由。他们没有。我们的圣书里没有任何文字命令我们必须屠杀妇女和儿童以取悦我们所称之仁慈的、悲天悯人的安拉的。所有的极端分子都那么做,包括基督徒和犹太教分子。别让我们的茶凉了,得在它热得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喝。”
“可是,教授,对这些矛盾,从来没有人研究、解释、纠正过吗?”
教授亲手给这个美国人又加了点茶。他有仆人,但他喜欢自己亲自烹茶。
“一直都有。一千三百年来,学者们一直在钻研那本书,给它写评注,汇编辑录为《圣训》,大约有十万则。”
“您看过吗?”
“没看全。十辈子才看得完。不过还是看了不少的。而且还写了两则。”
“其中一个炸弹袭击者,奥马尔·哈立德·拉赫曼谢赫,过去……呃……现在也是……一名学者。他们叫他盲先生。”
“一个理解不正确的学者。对任何宗教而言,这没什么新鲜的。”
“可我还是要问,他们为什么仇恨?”
“因为你不是他们。那些不是自己人的人曾经让他们极度愤怒。我们称犹太人、基督徒为卡菲勒——那些不信仰真主,无法皈依唯一真正信仰的人,不过它也指那些不是纯正穆斯林的人。在阿尔及利亚,圣战分子在他们针对阿尔及尔的圣战中,血洗几个村庄的穆斯林游击队战士,屠杀村民,连妇女和孩子都不放过。永远记住,少尉,首先是愤怒和仇恨,之后那些正当的理由、十分虔诚的姿态,全都是伪装。”
“您呢,教授?”
老人叹了口气。
“我憎恶他们,鄙视他们。因为他们给我挚爱的伊斯兰教义抹了黑。他们呈现给世界的伊斯兰教被愤怒和仇恨扭曲了。不过共产主义灭亡了,孱弱自利的西方人只关心享乐和贪欲。会有很多人听从新思想的。”
基特·卡尔森看了下手表。快到教授做礼拜的时间了。他站起身。学者注意到他的举动,面带微笑,站了起来,陪着他的客人来到门边。当美国人离开的时候,教授从后面喊住他。
“少尉,恐怕我所挚爱的伊斯兰教正在进入漫长的黑夜。你还年轻,你会看到结局的,印沙安拉。我祈祷自己不要活着去见证它的黑暗。”
三年后,这位老学者死在自己的床上。但杀戮已经开始了,一枚巨型炸弹轰炸了沙特阿拉伯一栋美国平民聚居的公寓楼。一个叫奥萨马·本·拉登的男人离开苏丹,作为新一届塔利班政府的尊贵客人返回了阿富汗,彼时,塔利班已经横扫了整个国家。西方世界仍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保护自己,还在继续享受着秋后蚂蚱的时光。
当下
夏天的英国萨默赛特郡,格兰嵇康比小镇上,一些游客在17世纪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漫步。这里远离所有通向西南部海滩和港湾的主要干道,非常宁静。不过它也有它的历史、皇家特许状、镇议会和一位镇长。2014年4月,到了贾尔斯·马特拉沃斯——一位退休的裁缝,出任镇长的时候了。
他戴着三角帽,身穿毛皮流苏的礼服,佩着镇长的饰链,正在给商业街后面的一座商会大厦做开幕礼。围观的那一小群人里冲出来一个人,在所有人能够反应过来之前,越过和马特拉沃斯之间的那十码的距离,用一把宰牲用的屠刀,刺入他的胸膛。
现场有两名警察,不过都没有佩枪。镇议会委员和其他人徒劳地照顾着垂死的镇长。警察上前制服杀手,但他无意逃跑,反复喊叫着没人能听懂的话。事后专家确认,他喊的是“真主至大”或是“伟大的真主”。
杀手被两名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官扑倒在地,其中一名警官的手被刀子划了一道口子。郡府汤顿市的探员迅即赶到,着手开始正式审讯。刺客坐在警察局里,一言不发,拒绝回答问题。因为他身穿一袭阿拉伯式长至脚踝的袍子,所以警方从郡警察总部召来了一名会说阿拉伯语的警员,但他也没能有所斩获。
该名男子是当地一家超市的货品上架员,住在寄宿屋一户一室的起居室里。房东太太供述,他是一名伊拉克人。起初人们以为,他的行为源于对正在他的国家所发生的事情的义愤,但内政部发现,他是作为难民来到英国的,并被准予政治避难。镇里的年轻人前来作证,说法鲁克三个月之前一直热衷于聚会、喝酒、约会。之后他似乎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对自己之前的生活方式十分鄙夷。
在他的起居室里,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什么也没发现。但他电脑里的东西,爱达荷州博伊西市的警察一定会很熟悉——一则又一则的布道。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坐在一块印有《古兰经》铭文的黑布前,要求信徒们铲除卡菲勒。茫然无措的萨默赛特警官们看了一部分那些布道,只发现布道者说一口地道的英语,没有丁点儿口音。
杀手被传讯时,依然一言不发,同时,档案和笔记本电脑被送往了伦敦。首都警队的警员将详细材料送往内政部。内政部又向情报机构军情五处咨询。后者已经从英国驻华盛顿大使馆的派驻人员那里获得了一份有关爱达荷州事件的报告。
1996
回到美国,基特·卡尔森中尉被派驻彭德尔顿基地三年。他在那里出生,并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的头四年。就在那段日子里,他的爷爷在北卡罗来纳州自己的房子里去世了。老人是海军陆战队的退役上校,曾参加过硫磺岛海战。在他去世前不久,他见证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基特的父亲,晋升为一星准将,老人自豪得连气都喘不匀。
基特·卡尔森在自己出生的那家医院结识了一位海军护士,并和她结了婚。三年来,他们一直试图生个孩子,后来检查表明,女方不能生育。他们达成一致,将来收养个孩子,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1999年夏天,他被派往参谋学院,回到了匡提科。2000年,他升任少校。毕业后,他和他的妻子又收到了委派任务。这次他被派往日本的冲绳。
正是在那儿,那个与纽约隔着好几个时区的地方,当他在睡前看着午夜新闻的时候,他目睹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那个后来被称作“9·11事件”的画面。
他和其他人一起一声不吭地在军官俱乐部坐至深夜,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两架飞机撞向双塔的慢动作回放——先是北塔,然后是南塔。
和他边上的人不同,他懂阿拉伯语,了解阿拉伯世界,了解伊斯兰教。他知道在这个星球上,有超过十亿的人信奉它。
他想起了哈立德·阿齐兹教授温和有礼地给他奉茶,预言伊斯兰世界的漫漫长夜。是十九个阿拉伯人干的,其中包括十五个沙特阿拉伯人。随着情况逐渐明朗,他听到周围逐渐升腾起愤怒的骚动声,他想起了其他人。他记得当他用朱拜尔人的母语向他们问候时,那些店主笑逐颜开。恐怖分子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吗?
傍晚的时候,全团集合,列队听团长训话。他的讲话令人沮丧——这是一场战争,海军陆战队像以往一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受到何种的召唤,都将保卫国家。
基特·卡尔森少校想到这些年所浪费的时光,十分痛苦。在非洲和中东,针对美国一次又一次的袭击只导致了那些政客们维持一周的愤怒,但他们却对阿富汗洞穴群里的屠杀计划没有一点点认识,甚至连屠杀的规模也不知道。
“9·11事件”给美国以及她的人民所造成的伤痛怎么评估都不过分。一切都变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和从前一样。巨人在这过去的这二十四个小时里,苏醒了。
卡尔森知道,会有报复行动,他希望能参与。但他被绊在这个日本的岛上,还需要在这个职位上服役好几年。
不过,正如这次事件永远地改变了美国一样,它也改变了基特·卡尔森的生活。他并不知道,在华盛顿,一名中央情报局高级军官、冷战老兵汉克·克兰普顿正在搜索陆军、海军、空军和海军陆战队的档案,寻找一种极其少有的人。他正在找那些懂阿拉伯语的现役军官,行动的名称叫“清洗”。
在弗吉尼亚州的兰利,中央情报局总部二号楼他的办公室里,电脑以远快于人眼可视或是人脑可以处理的速度筛选着所有的档案。姓名和履历不停翻滚,大多数都被剔除,其中的一小部分项目被留了下来。
屏幕上方突然跳出一个名字,边上有颗星星不断闪烁。海军陆战队少校,欧姆斯泰德奖学金,蒙特利国防语言学院,派驻开罗两年,双语,精通阿拉伯语。“他在哪?”克兰普顿问道。“冲绳。”电脑回答。“好的,我们要他来这儿。”克兰普顿说道。
花了点时间,还有些争吵。海军陆战队不愿意,但中情局更胜一筹。中情局局长只对总统负责,乔治·W.布什对乔治·特内特局长言听计从。椭圆形办公室否决了海军陆战队的反对。卡尔森少校即刻被临时调派给中央情报局。他并不想换工作,但至少这让他摆脱了冲绳。他发誓有机会时一定重回海军陆战队。
2001年9月20日,一架运输星飞机从冲绳起飞,朝着加利福尼亚飞去。飞机后座上坐着一位海军陆战队少校。他知道海军陆战队会照顾苏珊,稍晚些会送她去匡提科海军陆战队基地的住所。那里会离在兰利的他近一些。
遵照命令,卡尔森少校被从加利福尼亚转运至华盛顿郊外的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以便去往中央情报局的总部。
面试、阿拉伯语测试,强制着便装,最后是去二号楼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它离一号楼本部顶楼的中情局高官们有几英里远。
他们给了他一堆截获的阿拉伯语无线电通联,让他研读、注释。他有些恼怒。这是位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路上的米德堡国家安全局的活儿,他们有侦听员、窃听员、密码破译员,他加入海军陆战队,可没有分析过开罗收发报机的新闻广播。
之后,谣言传遍了整个大厦。奇怪的阿富汗塔利班政府首脑毛拉奥马尔,拒绝交出“9·11事件”的罪犯。阿富汗将保证奥萨马·本·拉登和他的“基地”组织在阿富汗国内的所有行动的安全。而谣言是这样的:我们将入侵。
细节很少,但有些还是很准确的。大量海军将要启航,进入波斯湾,输送大规模空中武装力量。巴基斯坦虽然不情愿,提了很多条件,但会配合行动。美国地面部队只出动特种部队。他们的英国伙伴将和他们一起。
除了间谍、特工和分析员,中央情报局还有一个部门,参与业内称之为“积极手段”的活动中去——一种对杀人勾当的委婉说法。
基特·卡尔森有个明确的立场,他要向某些人推销自己。面对特别行动处的负责人,他说得很直接:你需要我。
“长官,让我像鸡舍里的母鸡一样待在笼子里没有任何价值。我可能不会说普什图语或者达里语,但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本·拉登的恐怖分子——他们全是阿拉伯人。我能听懂他们的话。我可以讯问犯人,读懂他们写的指令和记录。在阿富汗你需要我,这里没人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