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晏平仲巧辩服荆蛮陈哀公名溺,他的正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经立为世子。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胜。次妃多媚得宠,公子留出生后,哀公极其宠爱他,只是因为偃师已被立为世子,找不到理由废除他。陈哀公便让自己的弟弟官居司徒的公子招任公子留的太傅,公子过为少傅,嘱咐公子招和公子过说:“将来偃师应该传位给公子留。”周景王十一年,陈哀公重病卧床,很长时间不上朝
公子招对公子过说:“公孙吴将长成人了,如果偃师继承国君之位,一定又立公孙吴为世子,怎么能传给公子留?这样我们就辜负了国君的托付。现在国君久病,事情在我们掌握,趁国君未死,我们假传国君的命令,杀掉偃师,立公子留,就可以不致将来后悔了。”公子过认为对,就和大夫陈孔奂商议
陈孔奂说:“世子每天一定到宫里问候病情三次,早晚在国君左右,没法假传命令。不如在宫巷中埋伏甲士,等他进出时,就便刺杀,不过用一人之力。”公子过就和公子招定计,把这事托付陈孔奂,答应立公子留之日,增加陈孔奂的封邑。陈孔奂暗招心腹力士,混在守卫宫门的人中间,守卫又以为是世子亲随,并不怀疑。世子偃师向陈哀公问安之后,夜出宫门,陈孔奂的力士把他灯火弄灭,刺死了他。宫门大乱。一会儿,公子招和公子过到了,假装出惊骇的样子,一面派人搜查贼人,一面倡议说:“国君病重,应该立国君的次子公子留为君。”陈哀公听到变乱,气愤得自缢而死。史官对此有诗说:嫡长宜君国本安,如何宠庶起争端?古今多少偏心父,请把陈哀仔细看!司徒公子招侍奉公子留主持丧事、即位,派大夫于徵师到楚国报告说陈哀公病死。这时伍举侍奉在楚灵王身旁,听说陈国已经立公子留为国君,不知原世子偃师怎样了,正在疑惑。忽然有人禀报:“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和侄儿公孙吴请求进见。”楚灵王召见他们,问他们来意如何。二人哭着拜倒在地,公子胜开言说:“嫡兄世子偃师,被司徒公子招和公子过设阴谋屈杀,以致我父亲自缢而死。他们又擅自立公子留为国君,我们怕他们加害,特来投奔大王。”楚灵王责问于徵师,于徵师开始还抵赖,却被公子胜指实,无话可答。灵王大怒,对于徵师说:“你就是公子招、公子过同党!”喝令刀斧手把徵师绑出斩首。伍举忽奏:“大王既已杀逆臣的使者,应该用公孙吴以讨伐公子招、公子过的罪行,名正言顺,谁敢不服?安定陈国以后,再接着到蔡国。大王做这两件事,我国前代国君、五霸之一的庄王的业绩,在大王面前也不值一谈了。”灵王极为高兴,就下令起兵讨代陈国。公子留听说于徵师被杀,怕大祸临头,不愿作国君,逃亡到郑国去了。有人劝公子招:“你为什么不逃走?”公子招说:“楚国军队要到来,我自然有计策让它退回。”楚灵王大兵到陈国,陈国人都同情偃师被害,见公孙吴在军队里,没有不欢腾的,都献上饭食、饮水,迎接楚军。公子招见事情紧急,派人请公子过来商议。公子过到来后,就问道:“司徒说‘有计策让楚军退回’不知是什么样的计策呢?”公子招说:“让楚国退军只需要一件东西,想和您借。”公子过又问:“什么东西?”公子招说:“借用你的脑袋!”公子过大惊,正要起身,公子招左右棒棍齐下,把公子过打倒,公子招就拔剑斩下公子过首级,亲自拿到楚军,向灵王叩头说:“杀世子,立公子留,都是公子过干的。招仗大王之威,斩公子过献上,望大王赦免臣的不聪明的罪过。”楚灵王听他言语谦卑和逊,心中已喜欢。公子招又用膝盖向前爬,靠近楚灵王座位,密奏说:“从前贵国庄王平定陈国之乱,已把陈国变成楚国的郡县,后来又封还陈国,便丧失了功绩。现在公子留害怕出逃,陈国无主,请大王收为郡县,不要再让别姓人占着了。”灵王高兴地说:“你的话正合我心。你先回国,为寡人扫除宫殿,以等寡人巡幸。”公子招叩谢离开。公子胜听说灵王放公子招回国,又来哭诉说:“设计阴谋全出于公子招,具体办事的人则为公子过和大夫陈孔奂干的。现在他竟然把罪推给公子过,希望解脱自己,敝国先君、先世子在地下也不能瞑目。”说完,痛哭不止,军队都被他感动了。灵王安慰他说:“公子不要悲伤,寡人自然会有处置。”次日,公子招准备车驾仪仗,来迎接楚灵王进城。灵王坐在朝堂上,陈国百官都来参拜
灵王叫陈孔奂到前面,斥责说:“杀害世子,是你行凶,不杀你怎么警众!”命令左右将陈孔奂斩了,和公子过一起悬首城门。灵王又讥讽公子招说:“寡人本想宽恕你,可公论不容,我也没办法。现在饶你一命,你可以搬家,远远逃到东海去。”公子招惊慌失措,不敢申辩,只得拜谢告辞。灵王派人将公子招押送到越国去了。公子胜领公孙吴拜谢讨贼之恩,灵王对公孙吴说:“本想立你为国君,以延续你们祖先胡公的祭祀。只是公子招、公子过同党还很多,一定深恨你,恐怕你会受害,你姑且随我回楚国吧!”楚灵王就下令毁掉陈国宗庙,设陈国为县。灵王想起早先穿封戍和自己争郑国囚犯皇颉的事,认为穿封戍为人刚直、不肯谄媚,就派他把守陈地,称为陈公。陈国人非常失望。髯翁有诗感叹说:本兴义旅诛残贼,却爱山河立县封
记得蹊田夺牛语,恨无忠谏似申公!楚灵王带公孙吴回国,歇兵一年,然后攻打蔡国。伍举献计说:“蔡国国君般,作恶多年,已忘了自己的罪行。如果去征讨,他反会有话说,不如把他诱骗来杀掉。”灵王按计行事,便假托巡视各处,驻军在申地,派人送礼物给蔡灵公,请他到申地相会。使臣到蔡国,呈递了国书,蔡灵公打开来看,大略说:寡人想见君侯一面,请君侯下临申地。很不像样的一点礼物,就供君侯赏给下人吧!蔡灵公乘兵车要走,大夫公孙归生劝谏说:“楚王为人,贪婪而不讲信义
现在派使者来我国,礼重而言词谦卑,大概是诱骗我们,国君不可去。”蔡灵公说:“蔡国的地方不够楚国一县,来召我我却不去,他若用兵,谁能抵挡得住?”归生说:“那么请主公先立世子,然后再走。’蔡灵公接受了建议,立他儿子公子有为世子,派归生辅助世子有监国。蔡灵公即日动身,到申地,拜谒楚灵王。灵王说:“从此地一别,到现在八年了,很高兴君侯风采如旧时一样。”蔡灵公回答说,“我蒙上国赐恩,被收在盟会载册之中、借君王之威灵,镇守敝国,感恩非浅。听说君王开疆辟土到商墟,正要赶来恭贺,君王派使臣光临,岂敢不来为君王奔走驱使?”楚灵王就在申地行宫设宴款待蔡灵公,歌舞大盛,宾主痛饮极为欢乐。又移席到别处,让伍举在馆舍之外慰劳蔡灵公随从之人。蔡灵公欢饮,不觉醺然大醉。四壁遮帷里埋伏着甲士,楚灵王掷杯为号,甲士突然跳出,在席上把蔡灵公绑了。蔡灵公醉中还不知道。灵王派人向众人宣布说:“蔡国国君般,杀其君父,寡人代天施以惩罚。随从之人无罪,投降的有赏,愿回国的随便。”蔡灵公待下人极有恩德礼遇,从行的臣子,没有一人肯归降楚国。楚灵王一声号令,楚军包围上来,蔡灵公随从之人都被抓住。蔡灵公才醒过来,知被绑住,睁眼看楚灵王说:“我有何罪?”楚灵王说:“你亲自杀死父亲,违背天理,今天就是死也晚了。”蔡灵公叹息说:“我后悔没听归生的话啊!”楚灵王命令将蔡灵公车裂处死,随从而死的七十多人,最低等的车夫、奴隶,也都被杀不赦。楚灵王又大写蔡灵公杀父为逆之罪于木板上,在城中宣布,又命公子弃疾统领大军,长驱直入攻打蔡国。髯翁对此有诗说:蔡般无父亦无君,鸣鼓方能正大伦
莫怪诱诛非法典,楚灵原是弑君人
蔡国世子有,从父亲走了之后,早晚派侦探打听。忽然听说灵公被杀,楚兵不日将到蔡国,他立即召集军兵,发给兵器,登上城墙防守。楚兵一到,将城层层围住。公孙归生说:“蔡国虽然很久以来就附属于楚国,可是晋、楚两国已经合盟,归生参加,列名盟书之上。不如派人向晋国求救,如果晋国好心顾念前盟,或者能来援救。”世子有听从他的计策,召募都城中能出使晋国的人。蔡洧的父亲蔡略,随从蔡灵公去申地,在被杀的七十人之中
蔡洧要报父仇,应召而出,领了国书,乘夜用绳子吊下城墙北行,直达晋国见晋昭公,哭诉事情。晋昭公召集群臣问他们。荀吴启奏说:“晋国是盟主,诸侯赖以得到安宁。已经没救陈国,又不救蔡国,盟主的绩业就完了。”晋昭公说:“楚国国君虔强暴蛮横,我国兵力不如他,怎么办?”韩起应对说,“即使知道不如他,就能坐视不问吗?为什么不会合诸侯而商量一下?”晋昭公就命令韩起约各国在厥慭相会。宋、齐、鲁、卫、郑、曹等国,各派大夫到会所听命,韩起说到救蔡之事,各国大夫人人伸舌,个个摇头,没一个肯承担的。韩起说:“各位怕楚国到这地步,将听任他逐步蚕食吗?如果楚兵由陈、蔡而渐渐攻到各国,敝国国君也不敢管了。”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回答。宋国右师华亥参加了会议,韩起单独和华亥说:“你们国家先右师向戍倡议谋略,约定南北消除战争,有先用兵的,各国一起讨伐它。现在楚国首先毁约,向陈国、蔡国用兵,你袖手不发一言。不是楚国没信义,是你们国家进行欺骗。”华亥战战兢兢回答说:“下国怎敢进行欺骗而得罪盟主?但蛮夷楚国不顾信义,下国没办法对付它。现在各国军备久已松驰,一旦用兵,胜败难说。不如遵守消除战争的盟约,派一名使臣为蔡国请求宽恕,楚国一定没话说。”韩起见各国大夫都有怕楚国之心,估计救蔡国一事,鼓动不起来,就商议写信一封,派大夫狐父直到申城见楚灵王。蔡洧见各国不肯发兵救蔡国,哭号而去。狐父到申城把信呈上,楚灵王开信看,大略说:当日在宋国会盟,南北各使属国朝见对方盟主,本来以消除战争为目的。虢地会盟,重申旧有盟约,鬼神共知。敝国国君率领各国坚守盟约之言,不敢动一下兵戈。现在陈、蔡国君有罪,贵国勃然大怒,起兵讨伐,义愤所激,事情可以变通。罪人已杀,兵仍未离,贵国有什么辩解的说辞?各国执政大夫,都跑到敝地集会,用救弱解乱的道义谴责敝国国君,敝国国君感到羞愧,但仍然怕征发兵卒违背盟约,派小臣韩起会合各国大夫修此一信,为蔡国请命。如贵国顾念先前的友好,保存蔡国的宗庙,敝国国君及同盟各国,全受到贵国国君的好处,岂只是蔡国人受惠
信的后面,宋、齐等国大夫,都签署了名字。楚灵王看完笑着对狐父说:“蔡国都城早晚就要拿下,你用空话解围,拿我当三尺童子吗?你去回禀你们国君,陈、蔡是我国属国,和你们北方无关,不劳照管。”狐父再要苦求,灵王猛然起身进里面去了,无片纸回信。狐父怏怏而回。晋国君臣虽然痛恨楚国,但也无可奈何。正是:有力无心空负力,有心无力枉劳心
若还心力齐齐到,涸海移山孰敢禁!蔡洧回到蔡国,被楚国巡查士兵抓获,押到公子弃疾帐前。弃疾胁迫他投降,他不肯,楚国把他囚禁在后军。弃疾知道晋国不派救兵,攻城越发凶猛。归生说:“事情危急了!臣要拼上一条性命直到楚营,游说他们退兵。万一肯听,也可免遭生灵涂炭。”世子有说:“城中调度,全仗大夫,怎么可以扔下我离去呢?”归生回答说:“殿下如果不肯舍我,臣的儿子朝吴可派。”世子有召来朝吴,含泪派他前往。朝吴出城见弃疾,弃疾以礼相待。朝吴说:“公子重兵来到蔡国,蔡国知道必然灭亡,只是不知罪过所在。如果因为先前的国君般失德,不被宽赦,可是世子有什么罪?蔡国的宗庙有什么罪?万望公子怜悯而详察。”弃疾说:“我也知道蔡国没有灭亡之理,但是受命令攻城,如果无功回报,一定获罪。”朝吴说:“我还有一句话,请您让左右都退下。”弃疾说:“你尽管说吧,我的左右没有妨碍。”朝吴说:“楚王得到国家也不是正路,公子难道不知道这个?凡是有人心的人,没有不怨恨气愤的!楚王又在国内竭尽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在国外竭尽战士血肉和生命进行战争,使用人民不知体洫,贪得无厌,上年灭陈国,现在又诱杀蔡国国君。公子不念贵国先君被害之仇供他驱使,人民怨恨起来,公子也要分担一半了!公子贤明,颇有声誉,又有‘当璧而拜’的祥瑞,楚国人都想由公子做国君,公子真能反戈向内,声讨楚王杀君害民之罪,人心一定响应,谁能成为和公子对抗的人呢?这和侍奉无道昏君,招致万民怨恨比怎么样?公子如能听在下愚计,我愿率蔡国剩下的人做公子前驱。”弃疾生气说:“匹夫竟敢用巧言离间我们君臣!本应斩首,暂时寄下你的脑袋,替我传话给世子有,快快自己绑上出来投降,还可留一口气。”吆喝左右把朝吴拉出营去
原来当初楚共王无嫡子,只有宠妾生的五个儿子:老大熊昭,即楚康王,老二公子围,即楚灵王熊虔;老三熊比,字子干;老四黑肱,字子晰;最小的即公子弃疾。共王要在五个儿子中立一人为世子,心里决定不下来,便隆重大事祭祀群神,捧着璧暗中祷告说:“请求神灵在五人之中,选出一个贤明而有福气的,让他主持国家。”就把璧秘密埋在太庙的屋中,暗记其处,让五个儿子各斋戒三天后,五更时进入大庙,按长幼顺序依次拜谒祖先神位,看谁拜谒时在璧上,就是神所选立的人。康王先入,跨过埋着的璧,在它前面拜。灵王拜时,手肘在璧的上面。子干、子晰二人,离璧甚远。弃疾当时年纪还小,让保姆抱进来拜谒,正在璧纽之上。共王心中知道神灵保佑弃疾,宠爱更加厉害。由于共王死时,弃疾还未长大,所以康王先立为国君,可是听说埋璧之事的楚国大夫,没有不知道弃疾该做楚王的。今天朝吴说到“当璧而拜”的祥瑞,弃疾害怕这话传出去被楚灵王忌恨所以假装生气赶走了他
朝吴回到城里,讲了弃疾的话。世子有说:“国君为国家而死,乃是正理。我虽未完成父亲的丧事而即位,可是已经摄政守国,就应当和这城一起存亡,岂能向仇人屈膝,自作奴隶呢?”于是坚守更为用力。从楚军夏天四月包围开始,直到冬天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床不起,城中吃的光了,有一半人饿死,守城人又饿又累,不能对敌。楚国士兵像蚂蚁一样爬上城墙,城被攻破了。世子有端坐城楼,束手接受捆绑。弃疾进城,安抚居民,把世子有押上囚车,和蔡洧一起送到灵王处报捷。因为朝吴曾说“当璧而拜”的话,留下他没送往楚国。不久,归生死了,朝吴就留下服事弃疾。这是周景王十四年的事
这时楚灵王已回郢都,梦见神人来拜访,自称是九冈山的神,说:“祭祀我,我让你得到天下。”醒后大喜,就命令起驾到九冈山。正好弃疾捷报到,灵王就命令拿世子有当作祭祀用品,杀了祭神。申无宇劝止说:“从前宋襄公杀鄫国国君在次睢祭祀土神,诸侯就都背离了他。大王不可蹈此覆辙!”灵王说:“他是叛逆般的儿子,罪人的后代,怎么能和诸侯相比,正该象牲畜一样使用。”申无宇退下叹息说:“王上暴虐太厉害了,大概不会善终!”就告老回家。蔡洧见世子有被杀,哀哭三天。灵王认为他忠君,就释放而任用了他。蔡洧因为父亲先被灵王所杀,私怀复仇之心,就鼓动灵王说:“诸侯所以服事晋国而不服事楚国,是因为离晋国近,离楚国远。现在大王占领了陈国、蔡国之地,和中原相接,如果加高扩大城墙,各置千辆兵车,向各国示威,四方谁敢不服?然后向吴国、越国用兵,先征服东南,后图攻西北,可以代替周朝而成为天子。”灵王对他的阿谀奉承的话非常喜欢,一天比一天宠信。于是重新修建陈、蔡的城墙,扩大一倍,加高一倍,就用弃疾做蔡公,以酬劳他灭掉蔡国的功绩。又修筑东西两座不羹城,据守楚国的要害,从此天下没有比楚国更强大的了。灵王以为指日可得天下,召太卜用龟甲占卜,问:“我何日为王?”太卜说:“君王已称王了,还问什么?”灵王说:“楚国和周朝并立,不是真王。得到整个天下,才是真王。”太卜用火烧龟甲,龟甲裂开。太卜说:“占卜之事不成。”灵王把龟甲扔到地上,捋胳膊大叫:“天啊,天啊!区区天下,不肯给我,生我熊虔有什么用?”蔡洧启奏:“事在人为,那烂骨头知道什么?”灵王就又欢喜起来
诸侯畏惧楚国的强大,小国都来朝贡,大国也派使臣修好,进贡的使臣,路上不断。其中有一人乃是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命令,出使楚国修好。楚灵王对群臣说:“晏平仲身不满五尺,可是贤名传遍各国诸侯
当今海内各国,只我们楚国最强,我要羞辱晏婴一番,以显示楚国的威风,各位爱卿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密奏说:“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件事不足以羞辱他,必须如此如此。……”灵王极为高兴。薳启疆连夜派人,在郢城东门旁边,另外开凿一个小洞,刚好五尺高,吩咐守门军士说:“等齐国使臣到达时,要把城门关闭,叫他从洞中进城。”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瘦马来到东门,见城门不开,就停车不动,让车夫叫门。守门人指着洞告诉他说:“大夫从这个洞出入,宽敞有余,哪里用开城门?”晏婴说:“这是狗门,不是人出入的!出使狗国,从狗门进;出使人国的,还得从人门进。”楚国使者把他的话飞报楚灵王,灵王说:“我要戏弄他,反被他戏弄了。”就命打开东门,请晏婴进城。晏婴看郢都城墙坚固,市井稠密,真是地灵人杰,大江以南的胜地。怎见得?有宋代学士苏东坡咏荆门之诗为证: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
欲问兴亡事,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看,忽见两辆车从大道而来,车上都是精选的出色壮汉,高身量,长胡须,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样子好像天神,来接晏子,意在显出晏子的矮小。晏子说:“今天为修好而来,不是打仗,为什么用武士?”将这些人喝退一旁,驱车直进。将上朝堂时,朝门外十余名楚国官员,一个个高冠宽带,济济楚楚,列成两行。晏子知道这些都是楚国一些杰出人士,慌忙下车。众官一一上前相见,暂时分列左右,等候朝见。其中一个年轻的,先开口问:“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吗?”晏子看他,是计韦龟之子计成然,官拜郊尹。晏子回答:“是在下,大夫有何见教?”计成然说:“我听说齐国是姜太公所封之国,军兵与秦、楚匹敌,财物和鲁、卫流通,为什么从齐桓公做霸主后,篡权夺位不断,宋国、晋国交相攻伐,到现在,朝结晋国,暮交楚国,君臣在路奔忙,几乎没有安宁的岁月了呢?凭齐国国君的志向,岂比桓公低,平仲的贤明,也不让管仲,君臣在一起,竟不想大展经纶,继承、振兴往日的业绩,以发扬光大先人的传统,却服事我们大国,自比臣仆,实在是愚昧,在下没法理解。”晏子扬声回答:“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从周王室失去对天下的控制,五霸先后兴起,齐、晋称霸中原,秦国称霸西戎,楚国称霸南疆,虽说人材辈出,也是气数造成的。凭晋文公雄才大略,死后就被秦兵攻打;秦穆公强盛,子孙就弱下来;楚国庄王之后,也每每受晋国、吴国的侮辱;哪里仅仅是齐国呢?敝国国君,懂得天运的盛衰,知道时势的变化,所以养兵练将,等待时机而起。今天我出使修好,是邻国往来的礼节,记载在先王制度中,说什么臣仆?你祖先子文是楚国名臣,了解时势,通达权变,先生你大概不是他嫡系后裔吧?为什么说话这么荒谬呢!”计成然满脸羞惭,缩着脖子退回。一会儿,左边一人发难说:“平仲固然自负是识时务、通机变的人,不过崔杼、庆封作乱,齐国臣子从贾举以下,尽节为义而死的无数,陈文子有马不过能驾十辆车,也离开这些人。先生是齐国世家,上不能讨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死节,为什么恋恋不舍职位呢?”晏子看他,是楚国上大夫阳匄,字子瑕,楚穆王曾孙。晏子就回答说:“怀抱大节的人,不拘守小的诚实,有远虑的人,哪里会顾虑眼下?我听说,国君为国而死,臣下应当随死。现在敝国先君庄公,不是为国而死;随他死的,都是他私人的亲信。我晏婴即便不才,怎么敢列身在宠幸人之中,用一死沽名钓誉呢?而且臣子遇到国家有难,能则图谋解决,不能就离开
我没有离开,因为要确立新国君,以保存国君宗族祭祀有人,不是贪图职位
假使人人都离开,国事还靠谁?况且国君遇到变乱,哪一国没有?先生是说楚国在朝的各位都是讨贼为君难而死的志士吗?”这一句话,暗指楚国熊虔杀君,群臣反而拥戴他作国君,只知责人,不知责己的意思。公孙瑕没话可答。一会儿,右边又一个人出来说:“平仲!你说‘要确立新国君,以保国君宗族祭祀有人’,话太夸张了。崔氏、庆氏互相图谋,栾、高、陈、鲍四家互相并吞,你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你出什么谋略计策,无非因人成事而已。尽心报国的人,就止于这样吗?”晏子看他,是右尹郑丹,字子革。晏子笑着说:“先生知其一,不知其二。崔、庆二家联盟,我晏婴独不参加
四家作乱,我晏婴在国君处。应该刚强还是柔和,看时机而行动,主要在保全君主、国家,这岂是旁观的人所能看清的吗?”右边又一人出来说:“大丈夫匡正时势,得遇君主,有大才略,一定有大的抱负,依在下愚见,平仲未免为鄙陋、吝啬的人。”晏子看他,是太宰薳启疆。晏子说:“足下怎么知道我鄙陋、吝啬呢?”薳启疆说:“大丈夫为明主作官,贵为相国,必然服饰华美,车马壮观,以显示国君的恩赏,为什么破裘瘦马出使外国,难道是俸禄不够用吗?而且我听说平仲少年时穿的狐裘,三十年未换,举行祭祀时,猪腿盖不住祭祀的器具,不是鄙陋、吝啬是什么?”晏子拍掌大笑说:“足下的见解,何其浮浅!我晏婴从居相位以来,父亲一族都穿皮裘,母亲一族都有肉吃,至于妻子一族,也没有受冻挨饿的。草野的士人,等晏婴送东西而点火做饭的有七十余家。我家虽然俭朴,而父、母、妻三族人衣食丰足;本人好像吝啬,而群士衣食丰足,用这显示国君的恩赏,不是更大吗?”话未说完,右边又一人出来,指着晏子大笑说:“我听说商汤身高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人而成名将。古代的明君贤士,都因为状貌魁梧,雄勇冠世,才能立功当时,名传后代。现在先生身不满五尺,力量抓不到一只鸡,只会用口舌,自以为能,难道不觉可耻吗?”晏子看他,是公子真的孙子囊瓦,字子常,现为楚王车右。晏婴微微而笑,回答说:“我听说秤锤虽然小,却能压千斤,船上的桨虽长,始终在水中服役。公孙侨如身长而在鲁国被杀,南宫万力气绝大而在宋国身亡,足下身长力大,大概和他们相近吧?我晏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必答,又怎么敢自逞口舌呢?”囊瓦不能再对答。忽然有人传报:“令尹薳罢来到。”众人都拱手而立等候。伍举就揖让晏子走进朝门,对众大夫说:“平仲乃是齐国的贤士,各位何必以口舌言语相争呢?”不长时间,楚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突然问:“齐国本来就没人吗?”晏子就说:“齐国都城中呼气成云,挥汗成雨,走路的人摩肩接踵,站着的人一个挨一个,怎么说无人?”灵王说:“那么为什么派一个小人来出使我国?”晏子说:“敝国派遣使者有固定规则,贤人奉命出使贤国,不贤的人奉命出使不贤的国家,大人就出使大国,小人就出使小国。臣是小人,又最不贤,所以出使楚国。”楚灵王被他的话说得很羞惭,然而心中对他暗暗惊异。接见使臣的仪式完毕,正好城郊的人献合欢橘到,楚灵王先把一只赏赐给晏婴,晏婴就带皮吃了。楚灵王鼓掌大笑说:“齐国人难道没有尝过橘子吗?为什么不剥开?”晏子回答说:“臣听说:‘接受君主的赏赐,瓜、桃不能削皮,橘柑不能剥开。’今天蒙大王赏赐,和我们国君一样,大王不曾下令叫我剥开,我怎么敢不整个吃呢?”楚灵王不觉对晏婴敬佩起来,命他坐下,赏给酒食。又一会儿,三四名武士绑着一名犯人从殿下经过。楚灵王突然问道:“犯人是什么地方人?”武士回答说:“齐国人?”楚灵王说:“所犯的是什么罪?”武士回答说:“犯了盗窃罪。”灵王就回头对晏子说:“齐国人习惯做盗贼吗?”晏子知道他是故意侮辱齐国,要用来嘲笑自己,就叩头说:“我听说:‘江南有橘树,把它移栽到江北,就变化而成为枳树。’所以会这样的原因,是土地不同。现在齐国人生活在齐国,不做盗贼,到楚国,就当盗贼,楚国的土地使他这样,和齐国有什么关系?”灵王苦笑了挺长一阵时间,说:“我本来要羞辱先生,现在反而被先生羞辱了。”就送了很厚的礼物,打发他回齐国
齐景公赞赏晏婴的功劳,尊其为上相,赏给他价值千金的皮裘,要割地增加他的封邑,晏子都不接受。又要扩大晏子住宅,晏子也极力推辞。一天,景公到晏子家,看见他妻子,对晏子说:“这是你的妻子吗?”晏婴回答:“是。”景公笑着说:“唉!又老又丑!寡人有爱女,年少貌美,愿意嫁给你。”晏婴回答:“人凭年轻貌美服事人,以求将来老丑时可相托。臣妻虽然老丑,可是从前我已受她托付,怎么忍心背弃?”景公叹息说:“你不肯背弃妻子,何况国君呢?”于是深信晏子的忠诚,越发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