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序
我一生中译过三本中篇小说,依序是汉明威的《老人和大海》、毛姆的《书袋》(The Book Bag)、梅尔维尔的《录事巴托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我译的《老人和大海》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一日迄一九五三年一月廿三日在台北市《大华晚报》上连载,应该是此书最早的中译;但由重光文艺出版社印成专书,却在一九五七年十二月,比张爱玲的译本稍晚。隔了五十三年,我早年的译本现在交由南京译林出版社出版,改名为《老人与海》,作者也改称海明威。其实我仍然觉得“汉”比“海”更接近原音。
当年我译此书,刚从台湾大学毕业,译笔尚未熟练,经验更是不足,实在相当自不量力。衡以今日的水准,当年的这译本只能得七十分。海明威半生的专业是做记者,报道也以战争为主,所以他的文体习于冷眼旁观。简洁而且紧凑,句子不长,段落也较短。这种文体有意避免以主要子句统摄几个附属子句的漫长复合句,而代之以单行的simple sentence,所以在冗长繁琐的维多利亚体之后出现,颇有廓清反璞之功。我常觉得英文正如其他西文,是尊卑有序、主客分明的语言(language of subordination);中文则不然,即使长句,也是由几个身份相当的短句串联而成,是前呼后应、主客不分的语言(language of coordination)。海明威的句子往往是一个单行句后跟另一单行句,中间只用and 来联系。下面是两个例句:
The fish had turned silver from his original purple and silver,and the stripes showed the same pale violet colour as his tail.They were wider than a mans hand with his fingers spread and the fishs eye looked as detached as the mirrors in a periscope or as a saint in a procession.
就算在复合句中,海明威的附属子句也往往简短明了,例如:
They were very tiny but he knew they were nourishing and they tasted good.The old man still had two drinks of water in the bottle and he used half of one after he had eaten the shrimps.
这种干净简明的句法,对詹姆斯(Henry James)与乔艾斯(James Joyce)诚为一大反动,可是拿来翻译却并不容易,正如陶潜的诗也并不好翻。
另一方面,海明威是阳刚体的作家,爱向敢作敢为、能屈能伸的好汉去找题材,笔下常出现战士、拳师、猎人、斗牛士。《老人与海》的主角桑地雅哥是古巴的老渔夫,在岸上他只跟小男孩对话,在海上只能自言自语,所能使用的词汇不但有限,更得配合那一行业的口吻。所以翻译起来必须对准其身份,不可使用太长、太花、太深的字眼或成语。这要求对五十多年前的我,反而颇难应付,其结果是译得太文,不够海明威。我也颇有自知,曾语友人,说我的中译像是白手套,戴在老渔夫粗犷的手上。
五十多年后将此书译本交给译林出版社出版,我不得不抖擞精神大加修正,每页少则十处,多则二十多处,全书所改,当在一千处以上,所以断断续续,修改了两个月。新译本力求贴近原文风格,但是贴得太近,也会吃力不讨好。海明威力避复合长句,往往把一句话拆成两句来说,所以第二句常以but 或and 起头。此外,原文有许多代名词,旧译本无力化解,常予保留。后来经验丰富,已能参透英语文法,新译本知所取舍,读来就顺畅多了。
问题当然不止这些,其中一个仍来自代名词,例如这么两句:The fish was coming in on his circle now calm and beautiful looking and only his great tail moving.The old man pulled on him all that he could to bring him closer.里面的两个his、两个him 当然都是指大鱼,但是he 却是指老渔夫,实在易生误会。这不能怪海明威,只能怪英文的文法容许在同一短句之中用同一代名词代表不同的人物。例如朱艾敦名诗《亚历山大之盛宴》就有这么四行:
The master saw the madness rise,His glowing cheeks,his ardent eyes;And,while he heaven and earth defied,Changed his hand,and checked his pride.
第二、三两行的his、he 都指亚历山大,但第四行的两个his,前者是指乐师提马歇斯,后者却是指亚历山大。《老人与海》之中,老人与大鱼的代名词都是he 或him,为便于分别,我就把大鱼称为“它”了。
《老人与海》真是一篇阳刚、壮阔、紧凑的杰作。人际关系只在岸上,存于老人与男孩之间。但是海上的关系却在人兽之间,人与自然之间。老人与大鱼的关系,先是敌对,也就是猎人与猎物,但是大鱼既被捕杀,绑在船边,老人、小船、大鱼就合为一体,以对抗来犯的鲨鱼群了。至于大海呢,则相当暧昧,可友可敌,亦友亦敌。对于渔夫这种“讨海人”说来,大海提供了猎场,提供了现捕现吃的飞鱼和鲔鱼,还有湾流与贸易风,但是湾流也潜藏了凶猛的鲨群,令人防不胜防。老人虽然独力勇捕了十八英尺长的马林鱼,却无力驱杀争食的“海盗”。他败了,但是带回去的马林残骸,向众多渔夫见证了他虏获的战利品并非夸大,而是真正的光荣。故事结束时,老人不甘放弃,仍然和男孩准备再跨海出征。
余光中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日
高雄市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