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
白石词中寄慨
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景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若王子文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陈经国之沁园春,方巨山之满江红、水调歌头,李秋田之贺新凉等类,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南宋词人,感时伤事,缠绵温厚者,无过碧山,次则白石。白石郁处不及碧山,而清虚过之。
白石词格调最高
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沈伯时讥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黄叔叹为美成所不及,亦漫为可否者也。惟赵子固云:白石词家之申、韩也,真刺骨语。
白石气体超妙
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为轩轾。顿挫之处,理法之精,千古词综,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白石各有独至处
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所谓各有独至处。
白石扬州慢
白石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过扬州]云:“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压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数语,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
白石短章不可及
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以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
白石齐天乐
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是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
白石湘月
白石湘月云:“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写夜景高绝。点缀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
白石词开玉田一派
白石词,如“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又“冷香飞上诗句”。又“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等语,是开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隽句,尚非高之境。
白石石湖仙
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有感而作,词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鄙俚纤俗,与通篇不类。正如贤人高士中,著一伧父,愈觉俗不可耐。
白石翠楼吟
白石翠楼吟[武昌安远楼成]后半阕云:“此地宜有神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一纵一操,笔如游龙,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
竹屋不及梅溪
竹屋、梅溪并称,竹屋不及梅溪远矣。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几于具体而微。论其骨韵,犹出梦窗之右。
彭骏孙论史邦卿不当其实
彭骏孙云:南宋词人,如白石、梅溪、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邦卿为第一。昔人称其“分镳清真,平睨方回,纷纷天变行辈,不足比数”,非虚言也。此论推扬太过,不当其实。三变行辈,信不足数。然同时如东坡、少游,岂梅溪所能压倒。至以竹屋、竹山与之并列,是又浅视梅溪。大约南宋词人,自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梦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可也。然则梅溪虽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与清真抗哉。
梅溪东风第一枝
梅溪东风第一枝[立春]精妙处,竟是清真高境。张玉田云:“不独措词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尝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焉。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此篇是也。
梅溪独绝处
梅溪词,如:“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沉郁之至。又,“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亦居然美成复生。又临江仙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慷慨生哀,极悲极郁。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之句,尤为沉至。此种境界,却是梅溪独绝处。
梅溪玉蝴蝶
梅溪玉蝴蝶云:“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幽怨似少游,清切如美成,合而化矣。
竹屋词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最隽快,然亦有含蓄处。抗行梅溪则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用比意
竹屋“春风吹绿湖边草”一章,纯用比意,为集中最纯正最深婉之作。他如贺新郎[梅]之“开遍西湖春意烂,算群花正作江山梦。吟思怯、暮云重。”此类不过聪俊语耳,无关大雅。
陈唐卿论高史词殊谬
陈唐卿云:“竹屋、梅溪词,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殊谬。夫梅溪求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则去之愈远,乌得谓周、秦所不及。且作词只论是非,何论人道与不道。若不观全体,不究本原,徒取一二聪明新巧语,遂叹为少游、美成所不能及,是亦妄人也已矣。
宋人论梦窗多失之诬
梦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论梦窗者,多失之诬。尹惟晓云:“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为此论者,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意,所以异于刘、蒋辈,乌得转以此为梦窗病。至张叔夏云:“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论亦余所未解。窃谓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诗而论,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却合此境。词惟东坡水调歌头近之。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总之,梦窗之妙,在超逸中见沉郁,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气较胜。
张惠言不知梦窗
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以苏、辛为正声,却有巨识。而以梦窗与耆卿、山谷、改之辈同列,不知梦窗者也。至董氏续词选,取梦窗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以言耶,[董毅为皋文外甥。]谬矣。
梦窗高阳台
梦窗高阳台一篇[落梅],既幽怨,又清虚,几欲突过中仙、咏物诸篇,是集中最高之作,词选何以不录。
梦窗精于造句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为,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云:“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瑞鹤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又[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水龙吟[惠泉山]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满江红[氵殿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薰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泾风帘絮。”莺啼序云:“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八声甘州[游灵崖]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梦窗有俚词
梦窗赋女髑髅[调思佳客]云:“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台画,细雨三更花欲飞。情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乱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又题华山女道士扇[调蝶恋花]云:“北斗秋横云髻影。莺羽衣轻,腰减青丝剩[俗字俗句。]一曲游山闻玉磬。月华深处人初定。十二阑干和笑凭。风露生寒,人在莲花顶。睡重不知残酒醒。层城几度啼鸦暝。”又题藕花洲尼扇[调醉落魄]云:“春温红玉。纤衣学剪矫鸦绿。夜香烧短银屏烛。偷掷金钱,重把寸心卜。[此三句亦平常浅俗意,虽非恶劣,究属疲庸,不谓梦窗蹈之。]翠深不碍鸳鸯宿。采鞭谁记当时曲。青山南畔红云北。一叶波心,明灭淡装束。”此类命题,皆不大雅。金应抉词中三蔽,似此亦在俚词之列,故为皋文所不取。然用意造句,仙思鬼境,两穷其妙。余录入闲情集中,不忍没古人之美也。
梦窗金缕曲
梦窗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云:“华表月明归夜鹤,问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后叠云:“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感慨身世,激烈语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张眉怒目之态。
陈西麓词中正轨
陈西麓词,和平婉雅,词中正轨。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于诗,十九首后,其惟陶渊明乎。词惟西麓近之。有志于古者,三复西麓词,一切流荡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
西麓在中仙梦窗之间
西麓词在中仙、梦窗之间。沉郁不及碧山,而时有清超处。超逸不及梦窗,而婉雅犹过之。
西麓八宝妆起句
西麓八宝妆起句云:“望远秋平。”起四字便耐人思,却似日湖渔唱词境,用作西麓全集赞语,亦无不可。
西麓八宝妆
西麓八宝妆云:“琴心锦意暗懒,又争奈西风吹恨醒。”其有感于为制置司参议官时乎。然不肯仕元之意,已决于此矣,正不必作激烈语。
西麓词耐人玩味
西麓绮罗香[秋雨]云:“滴入愁心,秋似玉楼人瘦。烟槛外,催落梧桐,带西风、乱梢鸳。”字字锤炼,却极和雅。又酹江月云:“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又玉楼春云:“斜阳一片水边楼,红叶满天江上路。”又蝶恋花[柳]云:“寂寞情怀如中酒。攀条恨如东风手。”又云:“怅望章台愁转首。画栏十二东风旧。”俱耐人玩味。
西麓取法清真
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见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别,此所谓脱胎法。
西麓西湖十咏
西麓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下视草窗十阕,直不足比数矣。如探春[苏堤春晓]云:“搔首卷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秋霁[平湖秋月]云:“对西风凭谁问取,人间那得有今夕。应笑广寒宫殿窄。露冷烟淡,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倚楼横笛。”扫花游[雷峰夕照]云:“可惜流年,付与朝钟暮鼓。”蓦山溪[花港观鱼]云:“宫沟泉滑,怕有题红句。钩饵已忘机,都付与人间儿女。濠梁兴在,鸥鹭笑人痴,三湘梦,五湖心,云水苍茫处。”齐天乐[南屏晚钟]云:“御苑烟花,宫斜露草,几度西风弹指。”似此之类,皆令人思。读之既久,其味弥长。诸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余年,宋亡矣。三湘梦三句,推开说,先生其有遗世之心乎。
周公瑾刻意学清真
周公瑾词,刻意学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气体究去清真已远。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视竹屋。
公瑾木兰花慢十章
公瑾木兰花慢[西湖十景]十章,不过无谓游词耳,蓉塘诗话独赏之,何也。
公瑾一萼红
公谨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观耳。词云:“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今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鉴,共赋销忧。”
公瑾献仙音
公瑾献仙音[吊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冷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惋。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暗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居然碧山矣。
草窗绝妙好词选
草窗绝妙好词之选,并不能强人意。当是局于一时闻见,即行采人,未窥各人全钓耳。不得以草窗所辑,一概尊之。[纪文达立论,好是古非今。绝妙好词一编,叹为篇篇皆善,未免以耳代目。且如殷所选河岳英灵集,以唐人选唐诗,而唐陋谬妄,不可言状。文达亦赏之,尤属不解。]
王碧山词诗中曹杜
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
论南宋词家
南宋词家白石、碧山,纯乎纯者也。梅溪、梦窗、玉田辈,大纯而小疵,能雅不能虚,能清不能厚也。
词坛三绝
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