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斋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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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蒿庵瑞鹤仙

蒿庵瑞鹤仙云:“玳梁几许。问海燕芳踪何住。看红襟飘瞥,重到画屏,漫把人误。”又云:“苦忆年年远道,水驿山程,空怨零雨。莺声暗诉。催春至,共谁语。怕高楼去后,花枝满眼,东风吹向绣户。更青青柳色,陌上费人凝伫。”又重杨云:“见流莺,依稀似欲迎人语。侬心纵使从君诉。奈飞燕、雕梁娇妒。傍长堤一碧无情,任玉骢嘶去。”又云:“凄楚。连宵苦雨。竟沾水渍泥,不堪重顾。”此类皆含无限情事,郁之至,厚之至,似又深于碧山。词至是,可以兴,可以怨矣。

蒿庵菩萨蛮诸词全祖飞卿

蒿庵菩萨蛮诸词,全祖飞卿,而去其丽之态,略带本色,境地甚高。如:“人人都说江南好。今生只合江南老。水调怨扬州。月明花满楼。”又,“懒起学浓妆。偷闲绣凤贩。”又,“轻云帘乍卷。香雾罗帷掩。记得嫁王昌。盈盈出画堂。”又,“茶蘼开后君芳歇。绿阴满院听。窗外老莺声。都教和泪听。”又,“人在木兰<;舟双>;。春波度远江。”又,“郎意若为寻。妾愁江水深。”又,“楼头花事急。金雁无消息。怎得晚春时。薄情郎早归。”又,“帘外几番风。香闺梦正浓。”和平温厚,感人自深。温、韦的一千年来,此调久不弹矣,不谓于蒿庵见之,岂非快事。

蒿庵念奴娇

蒿庵念奴娇后半阕云:“几回远寄鸾笺,深藏怀袖,字字愁磨灭。欲待将书重一读,读又柔肠千折。便得常留,也难相比,携手重亲接。不知今夜,梦魂可化蝴蝶。”怨慕之词,低回往复。结二句,从无可奈何中作此痴想,不作诀绝语,自是温厚。

蒿庵词令人寻味不尽

蒿庵词有不知其用意所在,而不得谓之无因者。如浪淘沙云:“旧事漫嗟呀。镜影窗纱。音书字字记无差。说不尽时抛却去,流水天涯。”又梦江南云:“红袖满楼招不见,桥边杨柳细如丝。春雨杏花时。”不知其何所指,正令人寻味不尽。

蒿庵真珠帘

蒿庵真珠帘云:“蓦地喜相寻,见白云自远。烟草满川梅雨后,只肠断江南何限。”意味甚深,亦不知其何所指。

蒿庵更漏子

蒿庵更漏子云:“玉楼寒,芳草碧。门外马嘶人迹。搴绣幕,拂银屏,风来夜不扃。应念我。偏相左。鱼钥重门深锁。书不寄,梦无凭。窗纱一点灯。”自是脱胎于飞卿,而意味又自不同。

蒿庵凤凰台上忆吹箫

蒿庵凤凰台上忆吹箫云:“瓜渚烟消,芜城月冷,何年重与清游。对妆台明镜,欲说还羞。多少东风过了,云飘渺、何处句留。都非旧,君还记否,吹梦西洲。悠悠。芳辰转眼,谁料到而今,尽日楼头。念渡江人远,侬更添忧。天际音书久断,还望断天际归舟。春回也,怎能教人,忘了闲愁。”纯是变化风骚,温、韦几非所屑就,尚何有于姜、史。

蒿庵丑奴儿慢

蒿庵丑奴儿慢云:“飞来燕燕,惊破绿窗残梦,看多少、花昏柳暝,云暗烟浓。望帝春心,枝头曾否解啼红。阑干曲曲,柔丝细细,愁杀游蜂。长记那时,成蹊桃李,一样鲜稼。到此际风风雨雨,谁写春容。迢递仙源,何人寻约到山中。蛾眉休说,入门时候,妒恨偏工。”此感士不遇也,结更深一层说。骨高味古,几欲突过中仙。

蒿庵青门引

蒿庵青门引云:“梦里流莺啭。唤起春人都倦。砑笺莫漫去题红,雨丝风片,帘幕晚阴卷。碧云冉冉遥山展。去也无人管。便寻画箧螺黛,可堪路隔天涯远。”怨深愁重,欲言难言,极沉郁之致。

蒿庵菩萨蛮意有所刺

“宝函钿雀金泥凤。钗梁欹侧云鬟重。莫遣梦儿酣。江南春色阑。音书金雁断。芳草芙蓉岸。当户理机丝。年年战士衣。”此蒿庵菩萨蛮词也。意亦有所刺,而笔墨又别,正不必袭温、韦陈迹。

蒿庵踏莎行

蒿庵踏莎行结句云:“尊中余沥且休挥,明朝帘外迷红雨。”凄警绝伦,不同凡响。

蒿庵定风波

蒿庵词有看似平常,而寄兴深远,耐人十日思者。如定风波云:“为有书来与我期。便从兰杜惹相思。昨夜蝶衣刚入梦。珍重。东风要到送春时。三月正当三十日。占得。春芳毕竟共春归。只有成阴并结子。都是。而今但愿著花迟。”暗含情事,非细味不见。

蒿庵词四十阕

蒿庵词一卷,所传不过四十阕。其一生所作,必不止于此。余友李子薪,尝欲得其全稿以付梓,余求之两年,竟不能得。今其家住泰州之东乡,一子又故,身后萧条,遗稿不知尚存否。读其词,思其人,悲其遇,为之于邑者累日。

近世文人不自量

近世文人学士,略谙吟咏,辄裒然成集。尚未能涉猎藩篱,便思欲质诸后世,亦多见其不自量矣。彼若知有蒿庵词,定当汗流浃背。

蒿庵词名不显

蒿庵词名不显,匪独不及陈、朱诸公,亦不逮杨荔裳、郭频伽辈,犹争传于一时也。然世无不显之宝,文人学业,特患其不精,不患其无知已。曲高和寡,于我奚病焉。

仲修序蒿庵词

仲修序蒿庵词云:“夫神之所宰,机之所抽,心之所游,境之所构,身之所接,力之所穷,孰能无所可寄哉。纵焉而已逝,荡焉而已纷。鲁寄于水,鸟寄于木,人心寄于言,风云寄于天,凡夫寄于天,凡夫寄于荣利,庄或寄于词。填词原于乐闺中之思乎,灵均之遗则乎,动于哀愉而不能已乎。小子学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沱潜洋洋,岷れ峨峨,彼柏舟,容与逍遥。为鹤鸣,为沔水,为园有桃,为匏有苦叶,吾知之矣,吾知之其诗也。”数语洞悉深处。盖人不能无所感,感不能无所寄。知有所寄,而后可读蒿庵词。

余思鼓吹蒿庵

近人为词,习绮语者,托言温、韦。衍游词者,貌为姜、史。扬湖海者,倚为苏、辛。近今之弊,实六百余年来之通病也。余初为倚声,亦蹈此习。自丙子年与希祖先生遇后,旧作一概付丙,所存不过己卯后数十阕,大旨归于忠厚,不敢有背风骚之旨。过此以往,精益求精,思欲鼓吹蒿庵,共成茗柯复古之志。蒿庵有知,当亦心许。

闲情之作亦不易工

闲情之作,虽属词中下乘,然亦不易工。盖摹色绘声,难著笔。第言姚冶,易近纤佻。兼写幽贞,又病迂腐。然则何为而可,曰:“根柢于风骚,涵泳于温、韦,以之作正声也可,以之作艳体亦无不可。”古人词如毛熙震之“暗思闲梦,何处逐云行。”晏元献之“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林和靖之“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晏小山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采云归”。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欧阳公之“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秦少游之“欲见回肠。断续薰炉小篆香”。贺方回之“初未试愁那是泪,每浑疑梦奈余香”。无名氏之“为君惆怅,何独是黄昏”。汤义仍之“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国朝王香雪之“斗草心慵垂手立,兜鞋梦好低头想”。史位存之“千蝶帐深萦梦苦。倦拈红豆调鹦鹉”。赵璞函之“东风落红豆,怅相思空遍”。似此则婉转缠绵,情深一往,丽而有则,耐人玩味。其次,则牛松卿之“强攀桃李枝。敛愁眉”。又,“弹到昭君怨处,翠蛾愁。不抬头。”牛希济之“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顾之“敛袖翠蛾攒。相逢尔许难”。寇莱公之“愁蛾浅。飞红零乱。侧卧珠帘卷”。晏元献之“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范文正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欧阳公之“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周子宽之“伤春还上去年心,怎禁得,时节又烧灯”。无名氏之“怎得西风吹泪去,阳台为暮雨”。王次回之“善病每逢春月卧,长愁多向花前叹”。又,“几度卸妆垂手望。无端梦觉低声唤。猛思量,此际正天涯,啼珠溅。”国朝吴梅村之“摘花高处睹身轻”。又,“惯猜闲事为聪明。”梁玉立之“拂镜试新妆。低回问粉郎”。吴{艹园}次之“巫云昨夜,同骑双凤。梦梦梦”。王小山之“灯微屏背影,泪暗枕留痕”。又,“小园春雨过,扶病问残春。”又,“眼波低翦篆丝风。”又,“一弯愁思驻螺峰。”王香雪之“槛外红新花有信,镜中黄淡人微恙”。又,“梦短易添清昼倦,书长惯费黄昏想。”毛今培之“斜月小屏风。玉人残梦中”。过湘云之“游丝不解系韶华,为谁偏逐香车去”。均不失为风流酸楚。今人不知作词之难,至于艳词,更以为无足轻重,率尔操觚,扬扬得意,不自知可耻。此关雎所以不作也,此郑声之所以盈天下也,此则余之所大惧也。

旧作艳词

或问余所作艳词以何为法,余曰:余固尝言之,根柢于风骚,涵泳于温、韦,以之作正声也可,以之作艳体,亦为不可。盖绮语已属下乘,若不取法乎古,更于淫词亵语中求生活,纵穷极工巧,去风雅愈远,即流弊益甚,窃所不取。余旧作艳词,大半付丙。然如旧作倦寻芳[纪梦]云:“江上芙蓉凝别泪,桥边杨柳牵离绪。望南天,数层城十二,梦魂飞渡。”下云:“正飒飒梧梢送响,搀入疏砧,残梦无据。倚枕沉吟,禁得泪痕如注。欲寄书无千里雁,最伤心是三更雨。待重逢,却还愁彩云飞去。”又,齐天乐[为杨某题凭栏美人图]后半云:“樊川旧愁顿角,叹梨云梦杳,锁香何处。翠袖天寒、青衫泪满。怕听楝花风雨。”又忆江南云:“离亭晚,落尽刺桐花。江水不传心里事,空随闲恨到天涯。归梦逐尘沙。”虽未知于古人何如,似尚无纤佻浮薄之弊。

国初十六家词独遗竹

国初十六家词,[孙默编]独遗竹,殊不可解。其中王士禄、王士祯,于词一道,并非专长,不知何以列入。又尤侗、董俞、陈世祥、黄永、陆求可、邹谟等词,根柢既浅,措词又不尽雅驯,尚非分虎、符曾、藕渔之匹,[二李一严亦未入选。]亦何敢与小长芦抗哉。去取太不当人意。而纪文达公谓国初填词之家,略约具是,亦失之不检也。

彭骏孙词藻所论多左

彭骏孙词藻四卷,品论古人得失,欲使苏、辛、周、柳两派同归。不知苏、辛与周、秦,流派各分,本原则一。若柳则傲而不理,荡而忘反,与苏、辛固不能强合,视美成尤属歧途。骏孙于词一道,未能洞悉源委。其所撰延露词,亦未见高妙,故所论多左。

明词综无谓

国朝词综之选,[王昶编]去取虽未能满人意,大段尚属平正,余亦未敢过非。惟明词综之选,实属无谓。然有明一代,可选者寥寥无几,[高者难获一篇,略可寓目者大约不过数十篇耳。]亦不能病其所选之平庸也。

清绮轩词选荒谬

清绮轩词选,[华亭夏秉衡选]大半淫词秽语,而其中亦有宋人最高之作。泾渭不分,雅郑并奏,良由胸中毫无识见。选词之荒谬,至是已极。

宋七家词选甚精

宋七家词选甚精,[戈载编]若更以淮海易草窗,则毫发无遗憾矣。

皋文词选精于词综

皋文词选,精于竹词综十倍。去取虽不免稍刻,而轮扶大雅,卓乎不可磨灭。古今选本,以此为最。若黄朴存词选,则兼采游词,于风骚真消息何尝梦见。

六十一家词选甚精雅

近时冯梦华[煦]所刻乔笙巢宋六十一家词选,甚属精雅,议论亦多可采处。

唐五代词选最为善本

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删削俚亵之词,归于雅正,最为善本。唐五代为词之源,而俚俗浅陋之词,杂入其中,亦较后世为更甚。至使后人陋花间、草堂之恶习,而并忘缘情托兴之旨归,岂非操选政者加之厉乎。得此一编,较顾梧芳所辑尊前集,雅俗判若天渊矣。

唐明皇好时光

唐明皇好时光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俚浅极矣。而顾梧芳尊前集首录此篇,称为音婉旨远,妙绝千古,岂非痴人说梦。

莲子居词话有可采处

近阅莲子居词话,[海陵吴衡照子律撰]其中亦有可采。然于词之原委,全未讨论。枝叶虽荣,本根已槁,此亦六百余年之通病也。

莲子居词话论北宋词家浅陋

莲子居词话云:“苏之大、张之秀、柳之艳、秦之韵,周之圆融,南宋诸老,何以尚兹。”此论殊属浅陋。谓北宋不让南宋则可,而以秀艳等字尊北宋则不可。如徒曰秀艳圆融而已,则北宋岂但不及南宋,并不及金元矣。至皮耆卿与苏、张、周、秦并称,而不数方回,亦为无识。又秀字目子野,韵字目少游,圆融字目美成,皆属不切。即以大字目东坡,艳字目耆卿,亦不甚确。大抵北宋之词,周、秦两家皆极顿挫沉郁之妙。而少游托兴尤深,美成规模较大,此周、秦之异同也。子野词于古隽中见深存,东坡词则超然物外,别有天地。而江南贺老,寄兴无端,变化莫测,亦岂出诸人下哉。此北宋之隽、南宋不能过也。若耆卿词,不过长于言情,语多凄秀,尚不及晏小山,更何能超越方回,而与周、秦、苏、张并峙千古也。

莲子居词话又云:“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与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此论尚有可采。惟以大字目东坡,终不甚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