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蹦乱跳龙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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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龙女一·饕餮(7)

很久很久以前,他想要的只是返回咸阳,死在父母之邦;然后他想要活着回国,结束这样朝夕不保的日子,再后来,他想要站在极高极高的地方号令诸侯,再后来的后来,终有一天,他要这个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三呼万岁。

人总是贪心的,连一条龙都贪心——起初我只想要一个人在乎我,后来我希望他喜欢我,再后来,我希望他守在我的身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性贪的不止是我饕餮,但是我不要这样的异人——他已经不是我初见时候落魄的王孙。

又或者,他现在叫子楚?

我在命格星君的天命书里查知了他接下来的命运,他会娶朱姬,他会回咸阳,他会得到这许多年里他失去的一切,可是他,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总是在难过的时候转身,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只是以后的许多年,我反反复复地想,他会不会后悔?

——他后悔与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十一、忘记

我站在西海边上放声大哭,西海天翻地覆,二叔踌躇着游上岸来,拉住我问:“丫头,你怎么啦?”

我哭得越发凶狠,虾将惊惶地浮上来,大声道:“王上、王上不好了,龙宫塌了……”

我的二叔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于是我接着哭,直到有一日,身后有人问我:“你要怎样才能忘记他?”这个声音十分十分的耳熟,我回头,看见嬴风,他像走了很远的路,疲倦和憔悴。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我吃惊地结巴起来。

他不理会我的问话,只道:“你要怎样才能忘记他?”

我很理智地想一想,回答道:“除非我不再觉得饿。”

我永远都是在饥饿中,永远都填不饱的胃,所以……我永远都忘不掉他,第一个说不会让我饿的人,第一个说要我记着他的人,第一肯与我亲近,不畏惧我巨大的胃口的人……我怎么能忘记,我又怎么舍得忘记?

嬴风说:“丫头,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我睁大眼睛,不知道这个时时守卫在质子身边的人会有什么故事,他虽然长了这样英俊非凡的一张脸,可是平淡到总让人忽视。

“以前……很久以前,西海有一条龙,他去东海做客,结果迷路了,迷路的是一个很荒凉很荒凉的地方,这条龙很害怕,他本来就很怕黑,而这个地方又黑得古怪,就更加害怕了,他使劲全身的力气抓住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是一个龙公主的脚。”

“你说的是小白?”

“是,我说的是小白。”嬴风望着浩淼的西海沉痛地说:“他本来不叫小白,他的名字和东海的兄弟一样,都是上天赐予的,他能够操纵风,所以他的名字就叫敖风,普天之下,只有东海的大公主才叫他小白,也只有东海大公主叫他小白,他才会应。”

“你你你……”我退了半步,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你就是小白?”

嬴风抹了一把面孔,露出另外一张脸,他长了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仿佛藏着日光与月光,又或者水波荡漾:“敖风长成人形的时候,下帖至东海请东海大公主赴宴,但是她没有来,敖风十分伤心,对父亲说,他希望见到大公主。西海龙王是一个十分溺爱孩子的龙,当即便以人质为理由将大公主接至西海,大公主在西海就如同在东海一样,贪吃无厌,水族都不敢靠近她。她永远孤零零地一个人呆着,无论是在东海的龙宫,还是在西海的公主府,敖风查遍了所有水族的资料,又偷取了天庭的资料来看,终于查清楚了,为什么她永远都吃不饱,但是当他想告诉大公主的时候,大公主以为自己被厌弃,就离开了西海。”

是这样吗?我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大公主还是一枚未成形的卵的时候,人间天界经历了一次浩劫,东海王后参与了那次大战,在战争中负伤,原本大公主是必死无疑,可是作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成活,哪怕是残缺不齐地活着。”

“你说什么?”我失色:“残缺不齐?”

“是,当时龙卵只剩了一半,东海龙王向阎王求助,阎王告诉他,在奈何桥上行乞三个月,可以获一株彼岸花,彼岸花能够保住大公主的命,但是已经损失的就再不能长全,也就是说,大公主生下来的时候,就只有头,没有身子。”

这……这……这怎么可能?我一个猛子扎进西海,看见自己的身子,有这样大这样大的一条尾巴……怎么可能没有身子?

嬴风,不,敖风也下了海,就在我的身边:“这只是一个虚幻的身子,不是真的,你看——”他的爪子穿过我的尾巴,而我毫无知觉:“大公主因为没有身子,所有吃下去的东西又都会掉出来,所以她永远都吃不饱,永远都在饥饿中哭泣,东海龙王为此忧心忡忡,希望能帮大公主找回身体,整个龙族都为此求医问药无数,最后南海的龙女拜在观世音门下,观世音给了一个药方,她说,可以治愈公主的病,但是需要一个药引。”

“什么药引?”

“需要公主动情。”敖风的眼中也落下泪来:“你离开东海我就已经跟上来,但是命格星君手中天命书记载,你必然会爱上一个凡人,我自知无能为力,就只能一直守护在你身边……小淘,你不明白么,我守护的一直都不是嬴异人,而是你啊。”

我惘然地想起这许多年经历的世事,我总以为我是一个没有谁敢亲近,没有谁肯靠近,有谁会喜欢的龙,但是原来,所有所有的……都只是一场误会,他们一直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为我苦恼,为我难过,为我想尽办法,守护,以沉默的姿态。

敖风将爪子放在我的肩上,他说:“嬴异人要做一个王者,而你只需要一个爱人。即便你永不会爱上我,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忘掉他?我不奢求你爱我,但是我希望你快乐。”

我答应了他。在很多年以后,我长全了自己的身体,不会总在饥饿中哭号。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东海西海都在欢庆,连东海的龟丞相都恢复了自由,从东海赶到西海,祝贺我与敖风成亲,而喜帕落下的时候,跳动的烛光中,我忽然想起一张过分秀美的面孔,我离开已经很久很久了,你还活着吗?你快乐吗?

那样一些伤痛的往事,当时间过去,剩下的就只是那些快活的日子,我们朝夕相处,我们相依为命,我们生死与共。

在权力和我之间,你最后选择了权力,但是我动过的心,已经收不回来,我答应过永远不忘记你,所以你永远都住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我看不到你,可是我知道你在。

我已经选择离开,就不会再回头,只是离开是一回事,忘记是另外一回事,我可以做到离开,做不到忘记。

十二、尾声:筝如我心

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沧海桑田经历的变迁,在我面前,只是一幅画,画里的春秋,飞鸟以同样的姿势掠过明净的天空,天明如洗。

有一日我去广寒宫作客,嫦娥喜孜孜地同我说:“大公主,我得了一样新的乐器,很奇怪呢。”

其实我并不擅长乐器,但是天庭总是流传一个说法,说东海大公主有一次弹琴,让玉帝流了眼泪——天地良心,那绝对是造谣。其实是天庭的才艺表演,织女知道我才艺不行,轮到我时,特意往玉帝的食物里藏了大把的朝天椒,呃,你知道朝天椒吗?西边传过来的东西,从没有吃过的玉帝冷不防被辣得泪流满面,以四十五度俯视奥林匹斯山上众神——那真不是神过的日子啊。

以讹传讹就变成我琴技无双,让对音乐一窍不通的玉帝泪流满面了。

言归正传,我叫嫦娥把那稀罕东西拿出来看看,原来是一把红木所制的秦筝,古怪的是,筝上只有一根弦。

嫦娥喋喋不休地向我显摆:“你知道么,传说有人用这一根弦弹过一支曲子,当时本是晴空万里,忽然大雨倾盆,曲终而止,真是奇观呢。”

“是吗?”我木然答她,木然想起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贪吃小龙的眼泪,那个落魄质子对她笑时的容颜,已经过去那么久,小白也对我很好,可是为什么每每想到他,我心里会这样难过呢?

“哎,大公主、大公主!”

我回过神来:“有事?”

“大公主,我月宫里是不能有雨的啊……”嫦娥吞吞吐吐地说,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个泫然欲泣的小人儿。

我已经有九百年没有哭过了,这一次也没有,只是一滴泪,落在独弦筝上,润湿了长的筝丝。

忽然之间,那筝仿佛染了灵气,九百年前的筝声在古寂的广寒宫里响起,岁月的尘埃纷落,那样一些时光,我总以为我已经忘记的,我拼了命去忘记的,终于再一次到眼前来,我叹一口气,曲终声断,极轻极轻“啪”地一声,秦筝碎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有许多不能回头的记忆。

“大公主,你看,这木板上有字呢。”嫦娥家的小兔一蹦一蹦跳过来,像是捡到什么稀罕东西,嫦娥凑过来看,慢慢念出筝板上的四个字:筝如我心。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清晨,他说:“小淘,你听着,这首曲子,我是弹给你的。”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有人把这支曲子抄给我听,那曲子里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