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霍特镇(3)
法师在他身边跪下,轻轻用太古语对他说话。亚刃站在关着的门边,一手放在刀柄上。迷蒙的光线、积尘的房里,两个跪着的形体,法师使用龙语小声说话的奇异声音,这种种宛若梦境,与屋外世界或流逝的时间一无关连。
贺尔缓缓起身,单手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把残肢移到背后,看看四周,看看亚刃:现在,他总算“视而可见”了。不久,他转身走去坐在草褥上。亚刃依旧站着,保持警戒;而雀鹰由于童年家境也是这么四壁萧然,便泰然自若地直接叠腿坐在一无铺垫的地上,说:“告诉我,你怎么丧失你的技艺,怎么遗忘施展技艺所使用的语言。”
贺尔良久没回话,只不停用断肢拼命打大腿,最后才突然把心里的话逼出来:“他们砍去我的手,害我不能织构法术。他们砍了我的手,血流出来,流干了。”
“但那是你丧失力量以后的事,贺尔,不然他们根本砍不了你的手。”
“力量……”
“就是操控风、浪以及人的力量。借由叫出它们的名字,你可以使它们服从你。”
“没错。我记得自己曾活着,”男子哑着嗓子轻道,“而且我也会那些语言、那些名字……”
“你现在死了吗?”
“不,活着,活着。我曾经是一条龙……我没死。只是偶尔睡着了。每个人都晓得,睡眠与死亡相似。每个人都晓得,亡者步行于梦中,他们活生生地来找你,对你说话。他们脱离死域,进入梦境。有条通路可以去。要是你走得够远,还有路可以回来,没问题。只要知道去哪里找,就找得到——要是你愿意付代价。”
“付什么代价?”雀鹰的声音飘浮在幽暗的空中,宛如落叶的影子。
“生命呀!还会有什么代价。除了用生命,你还能用什么去买生命?”贺尔坐在草褥上前后摇晃,露出狡猾诡诈的目光。“你瞧,”他说,“他们可以砍去我的手,他们可以砍去我的头。无所谓,我能找到回来的路,我晓得到哪里找。有力量的人才可能去那里。”
“你是指——巫师?”
“对。”贺尔迟疑道,样子好像曾尝试几次,却没办法说出“巫师”两字。“有力量的男人,”他重复道,“而且他们必须——他们必须放弃力量,作为代价。”
说完,他变得不高兴起来,仿佛“代价”两个字终于引发某些联想,也才使他明白,他这么做只是在提供信息,而不是交易。所以,他们再也无法从贺尔那里获得更多讯息。在雀鹰看来,“回来的路”似乎还算有意义,但现在连这种结结巴巴的暗示都得不到了,贺尔不肯再说话。不久,法师放弃,站了起来。“唉,只得一半答案,还不如什么都没有。”他说,“但是,钱仍照付。”说着,他丢了一锭金子到贺尔面前的褥子上,动作如魔法师般灵巧。
贺尔把金子捡起来,望望金子,望望雀鹰,还有亚刃,甩甩头。“等等。”他咕哝道。情势这么一变,害他顿失掌控,只得狼狈苦思原本想讲的话。“今天夜里,”他终于说,“等等……今天夜里。我有迷幻草。”
“我不需要迷幻草。”
“为了带你……为了带你看路。今天夜里,我带你去,我会带你去看。你能去那里,因为你……你是……”他苦思那个字,雀鹰替他说:“我是巫师。”
“对了!所以我们……能……我们能去那里。去那条路。等我做梦的时候,在梦中,懂吗?我会带你,你跟我去,去……去那条路。”
雀鹰在这间阴暗的房内立定深思。“或许吧,”他好久才说,“如果要去,我们天黑以前就会去。”说完,他转身面向亚刃,亚刃马上打开房门,急忙离开。
相较于贺尔的房间,那条阴暗潮湿的街道好像花园般明亮。他们抄近路,往城镇上方走。那条捷径是一道陡梯,夹在长着藤蔓的住屋墙壁间。亚刃爬得气喘如牛——“呼!您打算再回去那里吗?”
“是,我会去的。要是不能从一个比较不冒险的来源获得相同的信息,我就要去。但,到时候他可能会设埋伏。”
“您不是已经做了防卫,能够防备窃贼之类的伤害吗?”
“防卫?”雀鹰说,“你指什么?是不是你认为,我随时用法术包裹着自己,像老婆婆怕风湿那样吗?我根本没有时间那样做。我隐藏面孔,以掩饰我们的查访,这就行了。我们可以互相为对方留神提防。但事实上,这趟旅程绝没办法避免危险。”
“那当然,”亚刃僵僵地说着,因拉不下脸而暗中生怒,“我才没那样期望。”
“那就好。”法师说道,虽然语气坚定,但态度和悦,倒也平息了亚刃的怒火。老实说,亚刃为自己的怒意感到震惊,他从没想过这样子对大法师说话。不过,这个人既是大法师、又不是大法师,他是侯鹰,长了狮子鼻、方颊乱须,声音忽儿像这个人、忽儿像那个人,变来变去,是个不可靠的陌生人。
“那男人刚才对你说的事,你听起来有意义吗?”亚刃问道,因为他不希望重回那个在臭河沟上方的阴暗房间。“什么……活呀、死呀,回来时被砍了头等等的。”
“我不晓得那些话有没有意义,我当时只是想跟一个丧失力量的巫师谈一谈。他说他没有丧失力量,而是把力量交了出去——作为交换。交换什么呢?他说,用生命交换生命,用力量交换力量。不,我不懂他的话,但值得听一听。”
雀鹰沉着的理性,让亚刃益感惭愧。他觉得自己像小孩一样乱使性子,像小孩一样焦躁不安。自从碰到贺尔之后,他就感觉恍惚出神,但现在,那股出神感中断了,变得十分嫌恶,好像吃了什么脏东西。于是他决定,除非等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否则不再说话。但决定后的下一刻,老旧平滑的阶梯害他没踩好步伐,溜了一下,赶紧两手抓住旁边岩石才稳住自己。“噢,诅咒这个龌龊的城镇!”他气得大叫。法师淡然答道:“大概没必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