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给陈式周的信
(1921年1月30日)
式周表哥:
别仅三月,而东西相隔竟迢迢在三万里外,想念何如!出国后,途中曾数寄片,想均入览。抵欧后,以忙于观览、寄稿及交涉入学事,竟未得暇一报近状,仅于在巴黎时一寄贺年画片,歉殊甚也!
兄之来函,以本月中旬至,彼时弟至英伦已一旬余。来书语重心长,读之数遍,思潮起伏,恨不与兄作数日谈,一倾所怀。积思愈多,执笔亦愈迟缓,一函之报,竟至今日,得毋“望穿秋水”邪?
八弟事,归津作解决,亦良好。此等各人生活之道,总以自决为佳。彼盖勇于一时盛气,苦无持久力,不入纱厂,未始非彼之有见而然也。近来消息如何,来函中亦望提及为盼!
弟之思想,在今日本未大定,且既来欧洲猎取学术,初入异邦,更不敢有所自恃,有所论列。主要意旨,唯在求实学以谋自立,虔心考查以求了解彼邦社会真相暨解决诸道,而思所以应用之于吾民族间者;至若一定主义,固非今日以弟之浅学所敢认定者也。来书示我意志,固弟之夙愿也,但躁进与稳健之说,亦自难定。稳之极,为保守;躁之极,为暴动。然世亦有以保守成功者,如今日之英也;亦有以暴动成功者,如今日之苏维埃俄罗斯也。英之成功,在能以保守而整其步法,不改常态,而求渐进的改革;俄之成功,在能以暴动施其“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而收一洗旧弊之效。若在吾国,则积弊既深,似非效法俄式之革命,不易收改革之效;然强邻环处,动辄受制,暴动尤贻其口实,则又以稳进之说为有力矣。执此二者,取俄取英,弟原无成见,但以为与其各走极端,莫若得其中和以导国人。至实行之时,奋进之力,则弟终以为勇宜先也。以今日社会之麻木不仁,“惊骇物议”,虽易失败,然必于此中乃能求振发,是又弟所深信者也,还以质之吾兄,以为如何?
家庭一事,在今日最资学者讨论,意见百出,终无能执一说以绳天下者。诚以此种问题,非仅关系各个民族之伦理观念,人类爱情作用,属于神秘者多,其以科学方法据为讨论工具者,卒无以探情之本源也。惟分而论之,则爱情为一事,家庭又为一事。中国旧式家庭之不合时宜,不待论矣;即过渡时代暨理想中之欧美现今家庭,又何尝有甚坚固之理论与现象资为模仿邪?在国内时,或犹以为欧美家庭究较吾人高出多多,即今日与接触,方知昔日居常深思之恐惧,至今日固皆一一实现矣。盛倡家庭单一说者,其谓之何?惟哥幸勿误会,吾虽主无家庭之说,但非薄爱情者,爱情与家庭不能并论之见,吾持之甚坚。忆去岁被拘时,曾在狱中草一文,惜其稿为警厅人员所没收,不得资之以为讨论耳!即兄所谓“等量并进,辅翼同功,精神健越”,亦不外示爱情之可贵,固无以坚家庭之垒也。弟于此道常深思,有暇甚愿与兄有所深论,兹特其发端耳。过来人亦愿为之证其曲直是非邪?特嫌勾兄心事殊甚,是为过矣。
来书所论“衣食不敷,日求一饱且甚难,即朝朝叫嚣,何裨实际?”兄意以为衣食足后乃得言社会之改革,是诚然矣。然亦唯其“衣食不敷”,方必须“朝朝叫嚣”;衣食足者,恐未必理会“衣食不敷”者之所苦耳。且“衣食不敷”之人何罪,社会乃必使之至于冻饿至死而后已?彼不起而叫嚣,亦终其身为饿殍耳,是社会组织之不平,无法以易其叫嚣也。方今欧美日日喧腾社会之问题,即面包问题耳,阶级问题耳,俄且以是革命矣,德且以是革命矣,英、法、意、美亦以是而政治上呈不安宁之现象矣。是固兄之所谓叫嚣,而终不免于叫嚣也。愿兄有以深思之,当知不平现象中当然之结果,便如是而已。
自治之说渐亦邀有识之士所宣传,殆为九年来统一徒成“画饼”之反动。中央集权,本非大国所宜有,而中国民族性之庞杂,尤难期实现,故地方自治时也,亦势也。兄之宏愿在此,弟之愿固亦尝以此为嚆矢,相得益彰,弟之幸也,何言河海行潦?国内有何好消息关于此类事者,甚望时有以语我!
弟在此计划拟入大学读书三四年,然后再往美读书一年,而以暑中之暇至大陆游览。今方起首于此邦社会实况之考查,而民族心理尤为弟所注意者也。弟本拙于外国语言,谈不易收功,计惟苦读以偿之耳。学费当以得官费与译书两事期之,果均不可行者,或往法勤工耳。英伦地势之大,人口之多,为世界冠,因是交通机关虽便利,而读书则不甚相宜。数月后或往英北部苏格兰首都爱丁堡,亦未可知;至通信地址,则永久不变。
英国生活程度之高为各国冠,每年非中洋千元以上不易图存,其他消费尚不论也。
弟身体甚好,望放心!近状如何,时望来函告知!
匆匆报此,并颂
俪安!
弟恩来
一九二一.一.三〇
【品读】
在周恩来的亲属中,对他早年思想影响较深并且与之交往密切的,当数他的表兄陈式周。周恩来旅欧求学,与之通信来往最多的亲属也是陈式周。陈、周两家有着一定的亲缘关系,是世交。陈式周幼时曾在周家私塾读书,而周恩来幼时又多受陈式周的影响,两人关系密切。1913年,陈式周经人介绍在《申报》当了一名编辑。他对表弟周恩来的革命行为,一贯采取同情、支持和保护的态度,对他的有关言论给予高度的赞许,默默地支持他的行动。周恩来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时,经常写文章寄给陈式周,由陈式周帮他推荐给报馆发表。1920年底,周恩来去法国前夕,到上海新闸路永泰里向陈式周辞行。陈式周帮周恩来出了路费。临别前,两人彻夜长谈。第二天清晨,在上海十六铺码头,陈式周将周恩来送上法国邮轮“波尔多斯”号,两人又依依惜别。可以说,陈式周对周恩来走上革命道路是有一定影响的。
在这封信中,周恩来函告陈式周他已定居巴黎,并明确提出“中国革命要走俄国革命的道路”的思想,得到陈式周的赞许。信中周恩来坦承自身的所思所想,尤其对英国保守改良道路与俄国激进革命道路的比较,辅之以中国国情的分析,表现出卓越的政治眼光。他还认真讨论了家庭与爱情、个人生存状况与社会公平等问题,体现出一个具有远大志向的青年对未来社会的思考以及个人的抱负,读后让人为之震撼。这些不仅体现了周恩来对陈式周的深厚感情和信任,也表明了两人心灵相通,都在孜孜思索和探求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这也正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生动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