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演讲(10)
正是基于深刻的历史教训,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列宁的理论和威尔逊的原则一直在获得新的调整。“民族”不再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合理概念。“民族自决”权利在国际社会也不再无条件地自动生效。北爱尔兰想“自决”,英国不答应。魁北克想“自决”,加拿大不答应。加利福尼亚和德克萨斯想“自决”,美国也不答应。如果不说大部分地方,至少在很多地方,“民族”成了一个易燃易爆品,必须审慎以待。当前的“民族主义”,很大一部分不再寻求群体的聚合,而是更倾心于群体的分离,几乎只有单一的分离主义色彩;不再注重对内关切,而是更倾心于对外争夺,无不充斥着排外主义和仇外主义的气味。特别是新技术和全球化的大浪扑来,经济发展失衡和利益分配关系剧变,正在深刻重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失去了天主教这样的全球性宗教制约系统,也失去了冷战时两大阵营这样的全球性政治制约系统,指挥中心一个个失灵,大家各行其是,各行其是又都要有个说辞,于是利益纷争最可能一一披上“民族”的战袍。
这时的“民族主义”,不仅仅经常是名实相离,而且往往是重利而轻义,隐伏着阴谋和贪欲的暗流。比如有些政客高扬“爱国”或“爱族”的旗帜,对同胞的贫困和灾难却视而不见,倒是把巨额私款偷偷存在国外,或是借战争以分军火商的红利,他们是真正地“爱国”或者“爱族”吗?又比如,某些群体在政客的蛊惑之下,己所不欲竟施于人,摆脱了异族的压迫之后,对内部更弱小的异族却又施霸道,阿尔及利亚内部的柏柏尔人,斯洛伐克内部的匈牙利人,就曾经有此悲剧。这些更弱小的“民族”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权益需要尊重和保护?
古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依血缘、语言、习俗、宗教、地缘一类根据,从而产生这种或那种共同体的认同感,不是一件特别不可理解的事情。我相信,安德森说民族有赖“想象”,大概也不能判定“想象”就是完全无中生有的虚构。但无论过去和现在,人类对群体自身的认识,都不止“民族”这一个剖面。这种叙事在一时一地的适用,并不意味着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效,更不意味着应该永远成为我们画地为牢的神咒,成为我们思想与情感的囚笼。日本军国主义确实让人厌恶,但一个作恶的日本人,可能同时是一个男人、一个高个子、一个B型血者,为什么我们不会因此而牵怒和连坐所有的男人、高个子、B型血者,却独独要求所有的日本人为个别人的恶行承担罪责?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么?著名英国生物学家莫里斯(Desmond Morris)就有过类似的疑问。
在每一条民族界线的那一边,其实都有我们熟悉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乐,有普天下人同此心和心同此理的众多同类。当代最精密的基因技术检测,也可证明他们与我们的差别,远远小于我们与动物的差别。为什么我们平时可以善待一条狗、一只鸟、一只熊猫甚至一只老虎,可以为这种善待洋洋自得大吹大擂,有时却会对另一些同类的生命体怒目相视——乃至执刀相向?
频遭外敌侵凌的时候,中国人无可选择,需要民族主义的精神盾牌,以推进救国和强国的事业。那么,当中国逐步走向世界大国舞台的时候,即便还无法进入民族消亡的融融乐园,但理性地看待民族差异,理性地化解民族矛盾,至少是不可回避的文明责任。敬人者实为敬己,助人者实为助己,超越狭隘民族情绪和培养国际责任意识,实为当今日益重要的课题。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种文化和制度的资源,中国前人那种淡化民族和融合民族的历史实践,也许应该重新进入当代知识视野。中国前人那种世界主义的“大同”理想,也许有朝一日将重新复活,成为更多黑色头发之下的亲切面容,为这个民族主义喧嚣了数百年的世界,提供一种重新辨认和情意对接的明亮目光。
我们需要争取这样一种可能。
谢谢大家。
怎么赚钱
时间:2005年7月
地点:湖南汨罗市八景乡
你们要我来讲讲。讲什么呢?讲什么你们最想听?这位朋友说,你们最想知道怎么赚钱。那好,今天就来讲讲赚钱的方法。
要赚钱,首先要会算账。你们都很会算账,但有几笔账可能没有算?
第一,身体健康就是赚钱。现在医药费太贵啦,你赚了个几万、十几万,可能一场病就落得个倾家荡产,所以因病返穷已成了我们这里贫闲的第一位原因。二十几岁就血压高,四十几岁就中风瘫痪,什么原因?与烟酒无度乱吃乱喝有没有关系?与你们荒废了油茶、不种油菜、常年大吃猪油有没有关系?与你们不注意学习保健常识有没有关系?与小孩子买零食不警觉伪劣食品有没有关系?你们看看智峰乡、三江镇那边,黑烟滚滚,烟囱林立,毒气呛人,因为很多人在那里做垃圾回收生意。他可能会赚到钱,但空气和水的污染闹得一家家生病,到底合不合算?
第二,教好子女就是赚钱。俗话说得好:穷人怕崽大。儿女好,穷家可以变富,反之富家必然变穷。人都是要老的,教好子女是父母最觅要的中长期投资。有的人丢下孩子不管,到城里去赚钱。就算赚了大钱,但一个孩子吸毒了,或者一个孩子进监狱了,全家生活从此暗无天。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教育子女尤其要重视品德和性格。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在对上司和下属没有责任感之前,首先是对父母没有责任感,拿父母当实践对象,你要他们到外面去占便宜,但这样的人,人见人防,人见人厌,是长沙话说的“不带爱相”,到哪里都是一团毒,能有多大的发展前途?结果,在外面玩不转,只能回家来当血吸虫。家里有了这样的血吸虫,你留下十万、几十万也没有用,管不了他一辈子的。因为只要一个主意拿错了,所有的钱一夜之间可能打水漂。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第三,警惕时髦就是赚钱。绝大部分时髦都是商家制造出来的,是媒体炒作出来的。要你不买十块钱一件的衣,要买一千块钱一件的衣,其实两件衣都只是保暖,样式差别也不大。还有些舆论,今天说双眼皮漂亮,明天说单眼皮漂亮;今天说红头发漂亮,明天说绿头发漂亮。你要是信以为真跟着跑,就是中了人家的奸计,傻乎乎地给人家送银子。有些电器产品,好几代的升级技术早就有了,但商家保密,不一次性推向市场,而是一轮轮来逼着你升级,一轮轮来掏你的腰包,使你本来只需要一个手机的,到头来买了五个手机;使你本来养了五头猪的,到头来等于只养了一头猪。你亏不亏?我们那些辛苦在城里打工的人,一年没有挣多少钱,回家的时候把钱换了些城里的时髦玩意儿带回来^看到那些不实用的东西,我都觉得亏。
第四,简朴生活就是赚钱。花红一吋,草绿四季。这句俗话说出了生活的大道理。富豪奢侈之家的抗风险能力其实最弱,因为成本太大,摊子太大,船大了不好掉头,爬高了摔得最痛,所以说富人是高危险行业,也是高烦恼群体,连每天吃饭都没有我们吃得香,一餐餐吃得皱眉头。这是一定的。经济学家说,这里有“边际效应”。你们不懂这个同,不过不要紧,你们只须看一些事实。比方富人家的孩子是比较难教好的,因为他缺少汛么。富人家也最容易成为犯罪的目标,因为穷人没什么油水,罪犯找你干什么?在这一点上,安全感也是钱,比方说是养保镖、养大狼狗、砌高墙的成本。富人有了钱还要玩乐,开着车来我们这里看山看水,大惊小怪,享受大自然,但你们不花一个钱,天天都在享受这一切,为什么把自己看得那样穷?富人有了钱还要健身,买个会员金卡,吃饱了就去健身房活动筋骨,出一身老汗,但你们不花一个钱,天天也在活动筋骨和出汗,为什么就觉得这不是钱?
最后一点,是说给五十岁以下的人听的:勤学多思也是赚钱。五十岁以下的人记忆力强,应该抓紧时间学点什么。据我观察,现在很多人不能生财,生了财也守不住财,主要原因是上当受骗。做生意上当,买私彩上当,买东西上当,进医院上当,找工作上当,走后门拜门子也上当——有些贪官污吏也没几句实话呵。市场经济以城市为先导,很多新事物首先是从城市里开始的,乡下慢了一步两步,普遍经验不足,以新手对付老手,不就很容易被人家吃掉?在经济学上,这叫“信息不对称”,尤其是城乡之间严重的“信息不对称”。就是说,你有信息,我没有信息;你经验多,我经验很少,双方表面上看起来交易自由,在实质上却很不平等。所谓市场经济,很多人牟取暴利不靠抢,专靠骗,靠的是这个“信息不对称”。比方说产品广告吧,它把好处都说了,把缺点都隐藏着,让你傻乎乎地乱花钱。这还算是合法的行骗,但就原理而言,与非法行骗是同一回事。因此,大家要善于学习,要动脑筋,首先要学会防骗防宰。前不久不是很多人“买码(买私彩)”大栽跟头吗?想一想,为什么这些事在城市里少见?为什么那些“码老板”最喜欢来乡下蒙人?其实,只要有点基本的算术知识,也算得出这是个陷阱。在这里,我建议大家以后少打点麻将,多读点书报,多接触点高人。看电视时少看点武打片,多看些长知识和学本领的节目。不光要学科学技术,还要学习法律政策知识,市场经济的知识,包括学会辨别和判断各种宣传,这样才能缓解“信息不对称”状况,减少自己的无谓亏损。
说的这些,是在座各位都能做到的,不算怎么难。这样说,是希望你们能赚到钱,如果赚不了大钱,至少能赚到小钱,更重要的,是赚来金钱买不到的人生重要财富。
谢谢。
文学:梦游与苏醒
时间;2006年7月
地点:上海上海大学人文学院
向大家学习。这个文学是最不好讲的,所以我接到这个约请的时候犹豫了很久,不该知从何讲起。
大家看题目。题目叫“文学:梦游与苏醒”。所谓梦游,就是指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看起来是大活人,实际上是一个昏睡者。这个意象也许有点像现在我们的文学:看起来很活跃,很繁荣,但可能并不清醒,甚至病得不轻。我接下来分四个方面来谈:
文学的第一个旧梦是“精神导引”。曾经有一句通俗的话,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这里引了两条经典语录。同学们英语都很好,肯定能看得懂。第一’条是:He gives his reader pleasure at the same time as he instructs him·这是罗马时代大学者贺拉斯在《诗学》里的话,可译成中文的“寓教于乐”。他强调“教育”和“教化”,把文学家当作老师。当然也有相反的观点。柏拉阁在《理想国》里说:…representation is a kind of game,and should no tbetaken seriously。他说“表达”不过是是“游戏”,我们不要过于“严肃对待”。这与我们现在很多文艺家的“游戏说”是相通的。在中国古代也有类似争论。孟子说:“闻其乐而知其德”,把音乐和道德紧密联系在一起,由此引出宋代周敦颐提出的“文以载道”,都是一个思路。当然也有相反的观点,比如老子认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个老子是不是有点接近于柏拉图?他是不大看得起文学艺术的,是把真、善、美割裂开的。包括我们在座的这些文科生,我们这个学科,原来差不多都是被柏拉图和老子给予轻视甚至蔑视的。
中世纪以后,欧洲人对上帝的信仰受到动摇,就像尼采说的:上帝死了。正是上帝之死,使文学临危受命,接班上岗,在一段时间内承担了强大的精神引领功能。像雨果和托尔斯泰,他们的名字都曾经被分别用来命名主义,叫“雨果主义”和“托尔斯泰主义”。他们是整整一代或两代人的精神领袖,是民族的灵魂,受到各种美誉和崇拜,差不多是“上帝的代用品”。他们的艺术成就并非无可挑剔,比方雨果在法国一直伴随着争议,有些人会说雨果太煽情,其实不高明。但不可否认的是,雨果是法国人乃至欧洲人在那个时代的太阳,是价值和真理的权威性标尺。托尔斯泰也不是尽善尽美。有一次我搬家清理书籍,发现一本托尔斯泰的书,顺便翻一下,发现他的文字不怎么样啊——当然也可能是翻译的问题。后来我请教了一位俄国文学专家。他说托尔斯泰的语言在当时俄国也有非议,有时是松松垮垮拖泥带水的那种。但不可否认,托尔斯泰是那个时代的准上帝,对人们的精神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