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灵海潮汐(3)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地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的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支那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它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
“这是哪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的两个小学生在那儿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支那北京来的,你没有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吗啡焙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吗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吗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吗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地诅咒,眼泪不竭地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
“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鸩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像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她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她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做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吗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的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的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像怜她,又好像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
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美丽的姑娘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钹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地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之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男人和女人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地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做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地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地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哪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地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像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先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地沉沦了!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事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做,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地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一类的东西一样,像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做“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地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地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姊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帖帖服服地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地请你大吃一顿筵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哪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地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地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逸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地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土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而且还是个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你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套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入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哪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地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