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小离家 一肩行李闯乾坤(3)
1905年6月间,王禹卿在烟台接到公司的电报,要他继续北上,到辽宁的营口去开拓面粉市场。营口当时是北方著名的商业繁华区,是东三省农产品向外输出的总枢纽,市场人气很旺。又碰上日俄战争爆发,日本人与俄国人为了争夺在东北的利益,在中国的国土上你拼我抢。历来的经验是,越是打仗面粉越是畅销,因为各方都需大力筹备粮饷,兵荒马乱中老百姓也要储备粮食,这么一来,南方的面粉厂活儿就忙不完了。有王禹卿在北方卖力地推销,茂新厂每天可赚到五百余两银子,年底统计,茂新的总资产已达到八万多两银,基础渐渐稳固。
营口与烟台一水之隔,相距约七八百里,轮船一日可达。营口有个大德亨商号,当地人名其大屋子,有油坊,还兼营洋货布匹及杂粮,同时代客经理各种买卖。王禹卿到后,按照商场通例,即邀请该号掌柜的为之引导,遍访南来商帮的驻客(办货人),就像名角要到名票家里“拜客”一样。
广交朋友之后王禹卿逐渐明白了,这里的驻客以三江帮为最大。所谓三江帮,是指江苏、浙江和安徽一带的商帮,而这些商帮中又以宁波人居多,大多是来采买吉林人参及关东黄丝的,那都是当时出口的热门货,是购销业务的大宗。而商帮中握有实权者,是山东蓬莱和黄县的商人。王禹卿不敢怠慢,一一“拜码头”拜过来,与他们讲信修睦,广联声气,以期借助他们的力量,为茂新厂面粉的北上,挣得一块基地。这一回,荣老板还交给他一个新的任务,即兼营汇兑。
销售面粉,王禹卿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不久,在营口的局面也逐渐打开了,但是汇兑事情非常复杂,让王禹卿颇费周折。因为营口当时还是旧商埠,相对上海来说非常闭塞,金融系统居然仍沿袭清初的一些传统做法,与上海有很大不同。上海市面早已是鹰洋、铜元和银元的时代了,而营口市面上流通的基本都还是单角,缺乏大洋;单角之外,还用铜板,每160文为一吊。银两的成色也有很大出入,营平银二千七百两才抵申规银一千两。计算起来非常麻烦,须用归除,数次折算。王禹卿不禁顿生感慨:“……沿袭清初旧制,历久未变。北方风俗之古,民智之塞,于此可见。”【注:王禹卿,《六十年来之自述》。】
王禹卿这次在营口呆了三个多月,在面粉销售方面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初冬时节南返上海,共计销售面粉达20余万包,公司获利二万余金,他本人也分到了红利一千余两。他再次把挣来的钱全部如数寄回老家,帮家里还债。其父收到钱后喜出望外,明白这个儿子可以做大事了。
海轮失事 天津顿起商务官司
1906年,王禹卿在天津任裕大祥号经理(荣宗敬投资的一家商号),同时兼任茂新面粉厂驻天津营业部主任,主要任务仍是推销面粉。虽说是身兼经理和主任,实际上他手下的“兵”只有两名,一是会计严少兰,一为秘书徐初九,第一线的生意仍是他亲自打理。很可惜,那年的生意不仅没有想象中那样安稳,反而翻了船,交不了货,还惹出一场长达四个多月的商务官司!
这是一桩期货生意,美国面粉十余万包,在上一年就已经抛售出去,卖给了天津的各家商号,约定在第二年开冻以后交货。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装载这批货的海轮,驶至日本北海道洋面时遭遇狂风,不幸触礁沉没,所有货物沉入海底!王禹卿宣告,这是天灾,无法抗拒,大家只好自认倒霉吧。而各方商家哪肯罢休,你收了钱而不交货,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遂致诉讼。
天津的商会自然偏袒天津的商号,强令王禹卿按市价以每包六角洋钱之价予以赔偿,他们认为货船未必真的遇险,怀疑裕大祥商号从中捣鬼。王禹卿不从,法院的传票就来了。法庭调查过程中,天津地方法院承审官受贿,判按天津商会的意见照赔,而且勒令当堂具结。王禹卿不服,上诉于高等法院。
这时,经办美国面粉的拔维洋行及丰泰洋行大班相继来到天津出庭作证,证明该海轮的确是触礁沉没了,应按照国际惯例来处理。丰泰洋行的大班易孟士是美国人,过去曾任美国驻天津副领事,庚子事变时就在天津,在京津一带颇有些声望,而且与天津高等法院院长戚朝卿、天津知府凌福鹏等地方头面人物均相熟悉,由其从中斡旋,高等法院判下来,减免二角,令赔偿每包四角洋钱。但王禹卿仍不服从,要求调查事实。
俗话说,有福的人总归是有福气的,王禹卿遇到麻烦时常会有贵人出来相助,这回又是如此。天津法院的一个推事韩树梅是江苏镇江人,念及乡谊的份儿上,又可怜王禹卿年纪轻轻,一个南方青年只身经营于千里之外,陷于北方人重重包围之中,一任恶人欺负,于是下令检查科调查天津市内有无这种“三狐头”及“绿铁锚”商标之美国面粉,限日禀复。调查下来,天津的确没有这种美国面粉上市,证明装载这种牌子面粉的商船的确是失事了,遂改判每包面粉赔偿洋钱二角。
这回王禹卿没声音了,但各家津商不服,结队到直隶总督府告状。当时直隶总督是袁世凯,他不耐烦这种商业官司,往下一批,仍旧叫原高级审判厅复查。最终,这个案子终得以每包面粉赔洋二角结案。
官司打了四个多月,王禹卿成功地维护了公司的利益,而差旅费只花了五十多元,公司上下无不对其心悦诚服。王禹卿倒也打出了名气,商家均认为他一定是官府里有人,故能无往不胜,却不知他官府里根本没有人,只是在打官司的过程中,精神感动了上帝而已。
“橡皮股票风潮”中力挽狂澜
1909年,外国金融骗子在上海掀起了一场天翻地覆的金融狂潮——橡皮股票风潮。在这场风暴中,无数中国商人大受其害,不仅刮倒了一大批中小型企业和金融机构,就连有政府高官背景的企业和钱庄也纷纷落马,市面发生极大的恐慌。先是正元、谦余、兆康三家钱庄宣布倒闭,接着又有一批钱庄宣布倒闭,就连著名的官商家族严筱舫家族(宁波人,李鸿章的幕僚,中国通商银行第一任总董)的源丰润票号也被刮倒了。受其牵连遭灭顶之灾的还有李鸿章家族的义善源钱庄,这家钱庄在全国各地有二十几家分支机构,也不幸于一夜之间垮台……最后外国骗子溜之大吉,卷走了中国人的银子达数千万两,把中国的金融秩序捣了个乱七八糟,清政府不得不拿出钱来料理善后……
在这个过程中,凡是喜欢投机的人都倒了大霉。裕大祥号的股东张麟魁、荣瑞鑫、荣宗敬等均卷了进去,亏银六七十万,裕大祥总号倒闭,津号也同时关门。清算下来,王禹卿分管的津号还结余二万两,为各分号之冠。这年冬天,王禹卿打道回府,结束了他北上闯荡的生涯,回到上海。
但是荣家的问题并没有完,因这时荣家自己的广生钱庄早已搁浅,此次“橡皮股票风潮”又大蚀其本,茂新面粉厂失去金融的依托,资金周转也发生问题。荣宗敬亏损甚巨,对外信用动摇,债主们坐不住了,纷纷上门讨债,天天门庭若市,客厅常满。在此危急时刻,荣宗敬见王禹卿在外威信颇高,处理棘手问题挺有办法,就把他搬出来当菩萨,请他出来处理茂新面粉厂的欠账事情。王禹卿细查了账本,发现共欠各钱庄的钱不足二十万两,于是与各庄家开诚布公地商谈,先把各家的尾数找零等结清,所欠整数等来年按月偿还,并以他本人的名义,立据担保负责,绝不赖账。众人熟知近年来王禹卿的商界地位和办事作风,于是签字画押,以静观来年。荣家由此才松了一口气,度过难关,维持住残局。王禹卿无疑为老东家又立下了一个大功。
王禹卿在回忆这段经历时不无感慨地说:“……可知天下无不了之事,只需开诚布公以信义相孚耳。余于茂新,(当时)既非股东,又非经理,只是受人之托,遂不惜劳心疲力,以忠人事耳。而日后个人信用之昭著,即基乎此也。”【注:王禹卿,《六十年来之自述》。】可知方才31岁的王禹卿,已是那场金融风暴中的荣家柱石了。
三洋泾桥 王乔松一语重千钧
俗话说“花无三日好,天无百日晴”,乱世中的百年中国,形势的变化起落常常是无法预料的。日俄战争和抵制美货期间,国产面粉大行其道,日本商人还趁机做转手贸易。一旦局势安定下来,行情骤然又起变化。外国商人瞅准了中国这个大市场,1909年后,外国面粉重又大量进口,国产面粉的销路受到很大冲击,致使国内面粉厂遭受巨大打击,茂新面粉厂也连续三年出现亏损,不得不靠贷款维持,这令荣家兄弟非常头疼。
荣家兄弟由于这段时间欠账太多,商业信用下降,资金周转发生困难,致使上海的钱庄与之往来者,只剩下南市的聚生和北市的庶康两家。荣老板深知这是最后的依靠,拼死也要保住,与两家钱庄的经理保持了最好的联系,尤其是聚生钱庄经理李裕成,他们堪称割头朋友,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忙最多。
自然,在内部鼎力支撑的也大有人在,就是销粉主任王禹卿。当时,茂新面粉的股票已经一跌再跌,跌至原先的百分之二十了,还是没有人问津,连一些股东也不相信这个厂子会有转机了,遂将股票卖出。每股票面价是一百两,此时仅仅十余两就卖掉了,可见人们已经失望至极,就像个“垃圾股”,赶紧抛掉完事。这时候,王禹卿非常仗义,他不能干墙倒众人推的事情,坚定地与荣老板站在一起。人家抛了他们就买下来,共费银二百两买下十四股,两人各半。王禹卿在茂新面粉厂最最不堪的时候,却成了茂新厂的股东。
为了增加面粉产量、提高质量、增强茂新面粉在市场上的竞争力,荣德生先生非常注重更新设备,他喜欢收集国外的机器广告,对于各国的面粉机械非常熟悉,尤其对美国最新式的面粉机械羡慕已久,就是无力购买。他知道,此议拿到股东会上绝对通不过,眼下行情不好,现有面粉都卖不出去,还要提高产量干什么?一般人只看眼前,而荣德生先生着眼的是未来。他认为茂新面粉要上一个档次,必须更新设备,“只有欠入,赚下还钱,方有发达之日。穷思极想,建筑无力,因需现金难借也。一面问明定机方法,一面计划厂屋地位,拆改一切办法。石磨拆除,打米机出售,改作麦间,粉间照样本计地方尺,一一算好……深秋至申,将此共同研究,心中悬悬,不敢即做”【注:荣德生,《乐农1909年纪事》。】。但大多数股东都认为,眼下的难关还不知道怎么过呢,谈何将来?茂新厂有没有将来?天知道!
于是他私下与王禹卿商量,此事到底该怎么办?王禹卿快人快语,回答很干脆:“我们请王乔松起一课吧。”王乔松是当时沪上一个有名的星相家,会算命打卦,预测未来,住在三洋泾桥附近的一条弄堂里,很有名望(《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也曾请他为自己的孙子卜卦)。他们即刻前去问课,结果占得“拔茅连茹”。王乔松问:“自己做还是帮人家做?”王禹卿说:“帮人家做。”王乔松说:“甚好,三年中必发财回来。”【注:荣德生,《乐农1909年纪事》。】他们两人心中大喜,发展的大计遂确定下来,急忙回来部署一切,筹借款项、订购机器、改建厂房、调兵遣将,诸事共议,分头进行。整个新的改建工程费银约十万,这在茂新几乎都快站不住脚的情况下,无疑是个破釜沉舟的大胆计划。
第二年(1910年)二月,茂新新厂新机落成,面粉质量又上了一个台阶,名声大振。正如王乔松所估计的那样,市场低迷几年之后,面粉生意又渐渐红火起来,以至于茂新厂又出现供不应求的局面了。自然,这与整个局势也大有关系,此时已经是辛亥革命的前夜了,大清王朝朝不保夕,各种矛盾一触即发,形势越紧张粮食就越紧张。“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第二年辛亥革命爆发,整个面粉业再次腾飞。
荣家兄弟后来的事业发达,很大程度上基于茂新这第一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