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小离家 一肩行李闯乾坤(1)
从青祁村走向大上海
我的曾外祖父王尧臣(1876—1965,名尔忠)和小他3岁的弟弟王禹卿(1879—1965,名尔正,又名王明德)年幼时期,青祁村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附近一片芦苇荡,老百姓一代又一代重复着远古的生活方式,守着几亩薄田,背朝青天脸朝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浩渺无垠的太湖水,年复一年地滋润着这片泥土,可是地少人多,耕地缺乏,村民们家家户户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连糊口都成了问题。尤其洪杨之役(太平天国战争)之后,田亩荒芜,民不聊生,十家九户揭不开锅,走出去、外出闯荡就成了青壮男士的首选之路。近者走苏州、常州,远者到上海、南京,更远的到了广州。与其在家里受苦受穷,还不如外出闯一闯,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在王尧臣、王禹卿兄弟之前,无锡一带已出了不少闯荡天下的好汉,倒是印证了“人挪活,树挪死”的古训。他们有的是走“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官的路子,靠官场的“磁场”发家致富。这样的人家有:薛福成家族【注:薛福成是晚清洋务官员、曾国藩和李鸿章的幕僚,曾任驻英、法、意、比公使,至今无锡城内还保留着规模宏大的薛家花园。薛家的第三代与荣家联姻,即薛福成的孙子、薛南溟的儿子薛寿萱娶了荣宗敬的二小姐。】、杨宗濂家族【注:杨宗濂、杨宗翰兄弟也是李鸿章的幕僚,曾任长芦盐运使,后代以出掌金融和实业闻达。杨家也是第三代与荣家联姻,即杨宗濂的孙子杨通谊娶了荣宗敬的六小姐荣漱仁。】,这些家族凭借了官府的有利条件,又顺应了洋务运动的潮流,走向上海,走向京城,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在参政的同时不失时机地安排下一代渗透到工商界,光宗耀祖,根深叶茂,百年不衰。
没有科举和官府背景的,靠单枪匹马、赤手空拳打天下的能人也有很多。在无锡,较早“混出个人样”的是怡和洋行总买办祝大椿(即祝兰舫,无锡南门外伯渎港人,1865—1926)。他幼年丧父,孤苦无依,十几岁在当地一家铁行里当学徒,16岁到上海打工,积累了一些资金后于1885年开始独立创业,连续创办了十几家企业,并当上了洋行之首怡和洋行的总买办。他1902年集资30万两创办的华兴面粉厂,是当时唯一可以与孙家的阜丰面粉厂比肩的大厂,后来数年与王家和荣家都有密切联系。最著名的自然是荣家兄弟,荣宗敬三闯上海滩,几经周折总算立稳了脚跟,天时顺遂,励精图治,逐年发达,最终成为中国实业界的一代领袖。另外还有唐滋镇、唐殿镇兄弟,也是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的“锡商”典范。这些家族,先在无锡起步,一点点逐步做大,后来都来到上海这个超级大窗口、大舞台、大市场,上演了由无锡人导演的精彩大戏,为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注入了极大的活力——这个过程,被视为无锡男人除了科举之外的唯一一条“正途”。
王尧臣、王禹卿兄弟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也到了履行“正途”的关头。
在这之前,他们都是父亲王梅生老夫子帐前的小学生。尽管时运不济,但王家文脉依然强韧。王尧臣与王禹卿从小在父亲指导下读书识字,遍览四书五经,而且都写得一手好字,于中国文史也有独到领会。据王家同乡、上海纺织界老人朱龙湛先生(曾任荣德生先生的秘书)撰文说,王禹卿与他的哥哥王尧臣小时候就表现出了不同的秉性:“王尧臣天资愚钝,但能用功勤读,生性憨直,喜欢骑在牛背上读书,到他父亲命他背书时,已经滚瓜烂熟了。王禹卿则性黠好嬉,对经书不感情趣,但是当他读到司马迁的《货殖列传》时,却也津津有味,对于其中‘贵入如珠玉,贱出如粪土’的说法深有感悟。其父在一旁揣摩道:‘此子于读书无缘,将来或可成富商吗?’”【注:朱龙湛,《王尧臣、王禹卿与福新面粉公司》。】
老夫子或许有先见之明,后来的事实说明,知其子莫如其父,不仅是王禹卿,连同王尧臣都成了海上富商,他们传奇般的人生轨迹,把王家带入一片精彩纷呈的生活。
正是顺应了那个时代的潮流和传统,两兄弟都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拎起了铺盖卷,背井离乡,外出闯荡。好在那时民风淳朴,时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但凡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就会不失良机地加入“农村包围城市”的打工潮。
我的曾外祖父王尧臣16岁时离家到了无锡城里,先在一家染坊里当学徒,23岁时(1899年)经人介绍到了上海,在石路(今福建路)瑞丰估衣庄(当衣服的当铺)当伙计。最初是当下手,每晚在店门前设摊向行人吆喝兜售。由于他善于观察过路人的社会身份和需要,兜售时总能有针对性地说到点子上,顾客往往就乐于前来购买,不久升为“喝摊”的上手,三年后又升为估衣铺的会计。
1904年,一个朋友介绍他进顺全隆洋行管账务,在洋行的业务联系中,他认识了同乡人、已是怡和洋行总买办的祝大椿。一年后,祝大椿看王尧臣为人忠厚老实,是个靠得住的人,就把他拉进自己的华兴面粉厂当会计。此时正值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爆发,俄国人的面粉厂在战争中差不多都打光了,不仅交战双方急需就近补充给养,整个北方面粉奇缺,精明的上海人抓住商机,趁机打进北方市场,纷纷向北方派出精兵强将推销面粉。祝大椿很快发现王尧臣善于兜揽生意,立马调他去天津,在华兴厂的天津分销处主持业务。老板都是“鞭打快牛”的行家,这期间,由于曾外祖父忠实肯干,销售有方,华兴厂在华北的生意渐渐打开局面,祝大椿又调他去东北和山东,先后赴营口、安东、大连、烟台、青岛等分庄主持面粉销售,就这样为华兴面粉厂辛苦奔波了七年。【注:朱龙湛,《王尧臣、王禹卿与福新面粉公司》。】
王禹卿14岁的时候学哥哥王尧臣的样子,也拎起了铺盖卷。
上路的时候,母亲沈氏为他打点行装,东拼西挪,想尽办法,也只有一卷打了补丁的被子和一件旧棉袄。他走出老屋,挥别父母,弃岸登船,乘一叶小船从太湖进入苏州河,向南,向东,经过一天的行程,来到光怪陆离的大上海。他去投靠一个在上海开店铺的远亲胡氏,就在这家店铺里当学徒。
去上海——似乎是他们命中注定、无可选择的人生之路。圣贤书上说得明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但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孤身独旅,离乡背井,前途未卜,相伴的总是一番茫然与凄凉。
吃得苦中苦 难为人上人
王禹卿先是投靠他家的亲戚——高车渡胡太亲家用三先生,胡家在沪经营胡亦来煤铁油麻店。学徒生涯非常辛苦,货物的打包、搬运、装车、盘点,店内外的杂活儿,事无巨细,当学徒的样样都要干。煤铁油麻店,经营的货物很杂,主要是供应沿海民间造船用的各种材料。
其中最苦的活儿有两项:一是搬运和堆码桐油桶,不仅费力而且危险。桐油是造船的必需之物,每桶有一百来斤,14岁的孩子无法搬动,只好两个人共同来搬,但是要把这么重的油桶层层堆码起来绝非易事,常常要双手举过头顶,层层堆上去,一旦臂力不支,油桶滑落,人就会被砸成残废。二是盘数铁钉,一天盘数下来,脸面黝黑,就像打铁的师傅一样。到了冬天,双手都被冻裂了,终日疼痛难熬。那时候当学徒简直就是当奴隶,最苦的活儿都是学徒们干的。王禹卿抱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信念,咬紧牙关,拼命干活,深得老板和师傅的喜爱。
尽管拼死拼活、没白没黑地干,收入却非常有限,第一年每月仅得300文(制钱),他除了剃头和洗澡之外,什么钱也不花,身边花花绿绿的大上海,他权当没有看见,就这样克勤克俭,到了年底口袋里也仅剩下900文。要过年了,他向同门师兄借了1000文,买了一些笋干、粉丝、红糖、白糖,托同乡带回老家,这些东西在乡下就是上好的年货了。第三年开始,每月可得工钱1400文了,他念及父母的养育之恩,全数寄回老家,聊补家用之不足。当父母的看到儿子的长进非常高兴,朦胧地觉得,这日子有奔头了。
这期间,他与父亲常有通信,汇报在沪的种种情况,其父王梅生也不失时机地帮他“掌掌眼”。从眼下所能见到的其父唯一一封手书家信,可知王禹卿的小名叫根荣,当时他已经转到恒来油麻宝号,信是托一个叫“阿纪”的朋友带去的。王梅生信中说:
根荣吾儿如悉:
前日接见第二号来函,云及西周兄保荐尔于源来为业,父知之下,甚慰甚慰,今既得业,要克勤克俭,有始有终,偶再易号,人必笑尔无恒心,不足有为。将来得蒙有大机会,无人保荐。谚云:将军虽好,俺香里不用,纵使英雄,亦显短气矣。为人以谦逊为先,恭敬为贵,万不可有骄傲之。世有骄傲之人,凡事以为己能,皆不及我,与人晋接、周旋,不肯佩服。此等人,必顿致寸步难行。所以,谦敬两字,何地不可往,何处不可藏。复望儿去骄为谦,转傲为敬,无论上中下,终要以礼相待,无生嫌隙。至要!至要!刻下家中均安,惟阿伯于十一日夜寒热,为兄大约过市到申,可以聚谈一切。现载赓有得生意否?秋蝉在申调着银洋与货否?仰新来函,将两人所为之事,一一写明付我知之,方之于花影到家,于我说及孙周两人,去聘伊至新闸开店,彼为当手,其事已成,予亦欣慰之至。彼于初九日抵家,于月半即欲动身,为店事急急不能淹留在家也。兹父喜食雪梨,申地如有,即买数只托原船带归为要。余不多嘱。
耑此申告顺问
近好
父梅生字
杏月十三日 手草
可知他父亲还是大小事情,样样都要过问的。对儿子百般叮嘱,不可骄傲,不可看不起人家,一定要“谦逊为先,恭敬为贵”,对周围的人,无论上中下,都要“以礼相待,无生嫌隙”。为父的深知儿子的脾气,还以“至要!至要”相警告。拳拳舔犊之心,可以想见。信中还关照了许多亲友间的杂事,但是当父亲的对儿子的要求却很简单,只要买几只雪梨托人带回就行了。
这期间,他的母亲不幸病逝了,其父为了保住他那来之不易的饭碗,严令不许回乡奔丧,直到他20岁时方得请假回家,扫墓省亲。这时,距离他离开家乡已经六七年了。【注:王禹卿,《六十年来之自述》。】
不知是什么“造化”,在沪的第一个十年中,王禹卿竟遭遇过三场火灾,而且灾情一次比一次严重。第一次是在他刚到上海的那年冬天,半夜时分,隔壁一家棉花店失火,殃及胡亦来煤铁油麻店。王禹卿从睡梦中惊醒,火苗已经窜到身边,他急忙抓了一件衣服逃了出来。店铺已整个地被烧掉了,总算人幸免于难。
第二次是王家在青祁的老家失火,原因是隔壁一家姓陈的人家不慎起火,殃及王家。那时乡间都是茅草房,一点就着,致使家中连屋带物全部付之一炬。等到哥俩闻警赶回去,只见瓦砾遍地,片椽无存,居无容身之所,食无隔宿之粮,这时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世了,父子三人,抱头痛哭……
第三次是在1902年,王禹卿到沪的第十个年头,也是他与茂新面粉厂发生联系的一年。恒来油麻行经理见王禹卿头脑活络,很能干,又肯吃苦,就派他去烟台、天津、营口、乐亭等地开拓新的市场。王禹卿动足脑筋,尽心效力,不到半年,所推广的业务已超出别人两倍以上,月薪增加到14块银元,全家皆大欢喜。谁知这年五月间,恒来油麻行邻居失火,周围店面和民居顿成一片焦土,恒来油麻行也没能逃脱厄运,顷刻间化为乌有。适逢王禹卿外出收账,躲过一劫,但是他留在店里的所有衣物均荡然无存。后来,店主获得了保险公司的赔偿,但老板拒不补偿王禹卿的损失,使他心一下子凉了。
转眼冬天要到了,过冬的衣服还没有着落……这不能不使他重新考虑,下一步,路在何方?
王尧臣、荣德生与祝大椿的缘分
曾外祖父王尧臣自被祝大椿延入华兴面粉厂后,从此一脚踏进面粉行,常年在北方奔波,非常辛苦。北方的气候和饮食习惯均与南方大异,营口、大连一带十月份就已经雪花飘飘,没有皮袄皮靴根本不能出门。曾外祖父努力适应北方生活,连创佳绩,颇得老板祝大椿的欢心。
他的运气很不错,东北的面粉热销还没有停歇,又爆发了全民抵制美货的爱国运动,这回不仅是东北,全中国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抵制美国货的浪潮。美国面粉遭到抵制,国产面粉就畅销了,又给民族面粉业带来大发展的良机。华兴面粉厂自创始的头五年,每年利润达十万两银,这里面有王尧臣很大功劳,但他月薪止于20两银。他宅心方厚,心里很平,不觉得吃亏,相反还觉得老板待自己不错,月薪20两虽说不上富裕,但也可以过过小日子,比在家乡强多了。假如不是后来弟弟王禹卿拉他加入福新面粉厂的话,他可能就一直在华兴厂干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