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刮杀百人
夜景凄凉,解忧依旧正正站着。
不多时,身后人影离去。
又换了另一个人。
一件更厚的袍子弄在了她身上,还有他温厚的言语。
“身子明明那么弱,怎不多穿两件。”
“天气不冷,我受得住。”
他上前来,与她并排而立。
两人,没什么话说。
皇甫衍忽然想起几日前,他便衣出宫去寻蔺之儒,问清她被下毒之事,不曾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受过这么些年的苦,还有那解毒之痛,他却不在她身边,还一次次的怀疑她与蔺之儒关系。
方巧那日从汝陵郡而来的季瑞呈也在冬草堂,见他是熟人,还在大街上追上他道一声‘温公子’打个招呼,他却突然问季瑞呈,‘如果一不小心伤了一个女子的心,她说恨你,不会原谅你,可突然又说不恨你了,恨得太累,会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那个女子,不爱了。’
季瑞呈对于他在大街上问这个问题简直愣了半响,半天不能回神。
瞟了眼人流多的街,深深思索了一下,季瑞呈打着哈哈笑了笑,‘对付女人我是没办法,不过要说女人,我能说很多啊,像温公子你这种情况,得慢慢从长谈起,女人最爱口是心非,说恨你其实也不是那么恨,没有爱哪来的恨啊,说不恨你了,嘴上这么说,行动上也是这样对你不冷不淡的,可其实心底,还是有一丝丝介怀的,说不定还真恨着呢,所以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能摸透就不是男人了,不过,女人的心也是水做的,会软,多哄哄她关心关心她让她高兴了,也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唉……我还没说完,别走啊。’
可是,就算哄,就算关心,她也不接受了呢?
两人,又默默站了很久。
若是以前的她,闹着他还嫌时间少,绝不会有这么寂静沉默的时候。
久久的,她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脸上突然一阵欣喜,说出声道,“衍儿,你快看,这个时候,还有萤火虫。”
衍儿,衍儿。
他恍惚想起,她好久没有这样唤过他了。
口口声声的皇上早已拉远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一阵悸动之余,她竟然拉着他,想和他一起去看。
手牵着,却没有把他拉动。
回过头来,见他神思异常,她知道,他这九五之尊估计对这小萤火虫不感兴趣,勉强笑了笑,缓缓松开拉他的手。
一个人跑去那丛草落里,蹲下去看那东西,用手捧起,捂在手里。
然后又高兴的跑回到他面前,“衍儿,生辰快乐。”
他淡淡看了一眼,“今日,不是我生辰。”
“我知道,还有,嗯……三十七天就是了。”她仔细算了算,很认真,又把手放他面前,“送你的礼物。”
“就送这个?”
随手就能抓来一大把的东西?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他生辰,已经在开始在到处筹备天下间最珍贵的东西么?
这个礼物,未免太小气。
她嚷嚷道,“这个怎了,就不算是礼物啊,人家好歹长的这么漂亮,这么美,你都不接受。你到底要不要,不然它就在我手里被闷死了。”
见她皱眉,要把它放回去,他忙扯回她手,“我要。”
她又笑了笑,“真的?”
“真的。”
“好,我变个戏法给你看,我能把萤火虫变没了。”她点头,在他眼下的手,缓缓拉开手,坏笑道,“你看,没有了。”
手心,什么都没有。
没有礼物。
没有萤火虫。
这个季节,哪里还能找得出来。
可他看的不是她的手心,也不是她的萤火虫,是她的笑,忽略掉所有人对她的算计和残忍,她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子,会哭会闹会爱会笑会生气,她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复国,那是别人的想法,都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就那么残忍帮她定了一项责任。
他说要好好保护她,没有做到,却总让她生气让她哭让她伤心。
她却总替他想,让他笑,在这个阴森的皇宫里,他曾经所有的快乐和开心,都是眼前这个女子给的,在几年之前,他真正暗中参与与太子皇子的夺位时,每每在深夜难眠时,却恍惚总忘不掉她曾经所有的笑。
她是爱笑的,很美很美,比天下任何人都美。
可看着她这般笑容,他现在却笑不出来,心中的隐忍崩塌,再也忍不住。
低头,就是一吻过去。
她呆愣,半天没有回应。
仿佛,他倾注了此生最深情最长久的浅吻,没有夹杂其他想占有她侵犯她的心思,就只是,心疼得想吻她。
九月重阳菊,临风秋色立,朱嬴浸月,帝女杳然,一缕残香,满地伤。
初十,仪瀛殿层层守卫已经不见,并不是像上次那样撤换,而是没人再守着,这算是,不再禁锢她了么?当然,无人看守,憋着心底怒气冲进来的第一人,便是许娇儿,许嫔。
她席地而坐,热情招待这个不速之客。
许嫔冷眼瞧了她许久,“迷得皇上神魂颠倒的明妃,果然是你,解忧公主。”
十一日,那人在朝堂大殿上,大胆的承认,明明白白告诉天下,明妃,就是前朝公主冥解忧,什么伦常,什么姑侄,通通不管,将她纳入后宫,他做便是做了。
朝野一片震惊,皇帝抢自己死去哥哥的女人倒还可以勉强接受,可这解忧公主的丈夫,还活生生的站在这儿,这不是,抢自己臣子的女人?
且还这么理直气壮,抢了便是抢了,能耐皇帝如何!
高皇后听闻此言,无话可说,只领着一帮婢子一批珍宝,第二个来仪瀛殿探望,言语臻臻说道,“以前你是解忧公主,尊敬称你一声姑姑,如今既然你我同为皇上的女人,伺候皇上,以后便是姐妹。”
十二日,帝都兵马调动,宫中封锁,大殿之上,太后咄咄逼人,请出遗诏,提出废帝另立嘉禾王。
彼时,解忧一个人端端正正席坐,神思了许久,是不是要想着再闯一回承乾殿,可是不行,这一日,仪瀛殿已经被禁军包围,西陵臻在殿外死死的看着她,根本不让她踏出去半分。
徐太后有了一次经验,自然不可能再让她出来捣乱子。
局势,比上次更严峻。
整个大房子里,静坐着,她面前案桌之上,铺着一卷羊皮布,一把匕首,一支干净的宣笔,一台红砚,还有,一条三尺白绫。
噢,还有一个人在她面前。
解忧轻了嗓音道,“听说琪妃嫂嫂自缢那日,也是你送的白绫,吴公公可知,琪妃嫂嫂死前有说过何言?”
“奴才缘薄,奴才去时,良孝皇后已经自缢,不过,奴才听良孝皇后身边大婢说起,良孝皇后死前呢喃了一番话,奴才听着,觉得那话许是对先帝说的。”
解忧笑笑,“是何话?”
人复述了一遍,“良孝皇后说,这一辈子,爱过苦过痛过恨过怨过,到头来,却发现仍是爱字占了多数,若最后还能用这残破的贱命,换来自己的儿子的太子之位,即便被他亲口逼死,也值了。”
“也值。”解忧嗤嗤一笑,重复呢喃了一遍,“也值。”
用她的命,若能换他此次安然太平,是不是,也值?
她低音一沉,“我非死不可么?”
“是,只有公主您死了,那遗诏就是一纸空谈。”人又道,“奴才自知有人阻止,无法轻易杀了公主您,但若是公主您自己自愿死,也无人能阻。”
“先帝真是厉害,知道我对衍儿的情义,用这种法子逼我死。”淡淡一敛,她面无波澜,“他觉得好像只有我死了,这个晋国天下才太平,可这个天下,从来不是我做主。”
她从来也没有做过主。
吴庸看着这位豆蔻年华的女子,竟生出一点不忍之心,可一想她关乎着皇甫家的天下,便不能再多心软,平淡道,“公主可能没有复国想法,但其他人有,这种想法一旦衍生出来,就是祸,您是冥邪之女,他们自然以公主您为尊,以您为首,为您做事,抱着那么一点念想,所以,只有您这首目一死,他们的一切想法才能烟消云散,如今大殿上,遗诏已出,朝堂纷乱,只有您一死,晋国才得以安宁。”
安宁?
一个晋国的安宁竟然系在她身上,这说出去岂不可笑?
她死了,真能无事?
清清楚楚的记得,遗诏上如是写:七子为帝,因其年少,故着太后垂帘听政,众臣辅之,望其兴盛大晋。然猝闻解忧公主慕少帝,少帝亦互慕之,朕犹忧心,而三纲之道,天地之纪,伦理之常,岂能违哉,朕忧思甚虑,故立诏,解忧公主下嫁他人,少帝另娶立后,虽立诏如此,仍心不宁,思及以后,甚为担忧,恐少帝被其所迷,大逆不道,行淫耻不苟之事,此实为天下不容,朕亦不容,少帝若因其祸乱朝野,不理晋国基业,不顾天下百姓,岂非朕之过哉,忧思甚重,故而在此另立诏:少帝若强纳其为妃,欲行有违伦常之事,弃天下不顾,屡教而不改也,此实非天下所容,不足以君天下,兹令太后废少帝为庶人,太后众臣辅政,请奉年幼九子嘉禾王为皇帝,应天顺人,以慰兴晋之望。
一次次的杀不了她,皇甫劦也会被逼急的,尤其她与皇甫衍的关系,令他不能容,即便废了皇甫衍这个帝,立年幼九子为帝,让权力牢牢握在徐家人手里,皇甫劦也不肯不让这江山重回冥家手中。
皇甫劦的心思,真是狠到了这个地步。
皇甫劦恨冥家,恨到了这个地步。
从在徐府看到那废帝遗诏,她就该想到这结果,她与他,注定不可能,他若是能与徐太后抗衡,就不会一直如此谦让忍着太后,无论他知道那废帝遗诏与否,都保不全她。她只能任人摆布为了琉璃的命回宫,只能在大殿上应了那指婚诏书,嫁与他人,只要这废帝遗诏在一日,就是她与他的威胁。
——冥解忧,你怎还是不明白呢,你在他身边一日,便永远都是他的牵绊,他的负累,晋国建立十一年,面上看似安稳,实则早已内忧外患,父皇多年小心周旋,却还是留给了新帝一个烂摊子,边境小国的侵乱,四王之乱的余孽,还是朝堂后宫内患,在如此多势力压迫下,还要他去顾及一个你,你可曾有过一点内责之心?
昭平公主那么说,当时她不以为然。
可他身为太子,差点舍掉帝位只为出来寻她,身为帝王,舍掉边境那么多将士抵挡媵越为国卖命,又一度寻她,是他太不理智,还是,太爱?
或许,是她任性了罢。
只要她离他远远的,这遗诏书就像是废纸一样对他不起任何作用。所以,她想清楚了,哪怕再爱他也要逃,拼命的逃,不能因她乱了朝廷皇帝与太后的表面平静,不能毁了他的帝位,毁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逃的时候,她想好了一定不要再回去,一定不可以再回去。
可却还是被他半知半解带回到这宫中,她还有了他的孩子,一边欣喜,有了孩子,是他的,一边又忧虑怕自己的身份被人发现,怕太后拿废帝遗诏发威,怕保护不了这个孩子,想告诉他那遗诏之事,可在孩子没了以前,她就只见过他两面,她本想说的,可他连这孩子都不信。
他不止封她为妃,因她还做出刮杀百人残忍的事。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她现在细细一想,或许没了,也好,她与他之间再无联系,她也不会再想从他身上去期待什么。
她是妖妃,算得上祸乱朝野,这足以,让徐太后出示那遗诏!
这第二道遗诏,周周转转一圈,终究还是出现。
她心底还是有一抹邪念的,爱过恨过痛过,在临死前才知道,还是爱占多数,再怎么介怀他与别的女人,还是能由心原谅,只是因为还爱着,不舍得。
如今,她是孤身一人,已了无牵挂。
“皇上日前大动干戈,看似是胡乱杀人,却是一手将奴才在宫中精心培养的探子屠杀干净,没了这些人,奴才自知无法再拿什么对付公主,只有冒死前来,送上白绫一条,公主放心,您上路之后,奴才亦会随先帝而去,绝不苟活。”
吴庸对她还有尊敬,轻一叩首,退离了房间。
解忧深深低头,伸手,拿起那匕首,在指尖轻滑。
久久的,心不能静。
她忽然低低一道,“想亲眼见我死,何不现身出来明目张胆的看?”
屋中没有动静。
“你莫不是胆小了吧。”她轻轻讥讽,“我一个将死之人,你怕什么?”
依旧没有声音。
足不见人,她亦没了耐心,念出一个名字,“勾弋首领。”
轻点落地,是一个人影,人影身着的那一淡绿衣紧身服饰,是守卫皇帝的羽林骑最高首领的标志。
勾弋盯着她看了许久,皱眉,他如此隐无声息,她竟能察觉。
容色越发的疑惑。
他问,“公主如何得知,我在这里?”
“很简单,方才那些话,只是我故意试探,而你,真的现了身。”解忧微微笑,“殿外西陵臻看得严,我在想吴庸怎么进来的,后来再想,勾弋首领与吴庸都曾效卫过先帝,你们有些联系,倒说得过去,就像你轻易把莫若放进来一样,你也能找法子放吴庸进来。”
说到最后,解忧讽刺,“原来连你,也想我死,你一定没有告诉衍儿,不然若依衍儿的性情,你背着他这么做,会死得很惨。”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对主子绝无二心。”勾弋抬了冷眸,“但为了主子此次能安然度过,你必须死。”
“好一个无二心,还好首领大人面对的是我冥解忧,若换了别人,说不定一句枕边妖言,你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明白,她若真想告诉主子,他就不可能还站在这里听她说这些,勾弋瞧向她,“虽然你不说,可我也不会感激你。”
她却突然问,“你很认定,你放吴庸进来说那些话,我就会自愿死吗?”
“我只知道,公主你不会让主子陷入危难。”凉厚的嗓音,勾弋此刻说的话,多了几分温度,“就譬如,景云台那夜,若那时是姜茂俊用你威胁主子,你不会像皇后那般等着主子来救,只怕,你会选择与姜茂俊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主子有半分被动为难。”
她冒死闯进去用话导诱姜茂俊,一步一步,几乎是真的要与人同归于尽,因她这么一闹,虽然最后皇后受了点伤,可姜家人却是全数落网,没有放走半个,那时情形,勾弋虽未亲眼所见,但想,她是抱了必死之心。
能够这样为了主子的人,他更能料定,她会心甘情愿死。
她是一切的祸端,却也不能否定她对主子的深情。
勾弋也觉这想法奇怪。
玩了玩这把匕首,摩挲指尖,旋即,在手掌上轻轻一划,渗出了血迹,流在砚台上,她惨白一笑,即便她抱着必死之心,又能得到什么呢。
“比起皇后的柔弱,我更敬重你的胆谋。”勾弋忽然一道,又冷冷补上一句,“但你非死不可。”
敬重?有何用?
敬重她能随时随地为那人舍弃生死,而皇后能陪那人天长地久么?
在他们这一群影卫眼里,从来效命是第一位,生命是第二位,如若一个人能舍弃生死,为主子效命,那必然是令他们非常敬畏佩服,勾弋似乎很认定,她就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