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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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1)

诗曰:

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其间应有实,岂必尽虚玄?

话说世间稗官野史中,多有记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其间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来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纪》,道是僧孺落第时,遇着薄太后,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如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昭君、绿珠,诗词唱和,又得昭君伴寝,许多怪诞的话。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门客韦瓘作此记诬着他。只说是他自己做的,中怀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后,要坐他族灭之罪。这个记中事体,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又有那《后土夫人传》,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妇。被父母疑心是妖魅,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遣他不去。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只得去了,却要安道随行。安道到他去处,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他。又召天后之灵,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安道归来,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访韦安道,与他做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说得有枝有叶,原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后来宋太宗好文,太平兴国年间,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内。议论的道:“上自神祗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

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便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实的。未可执了一个见识,道总是虚妄的事。只看《太平广记》以后许多记载之书,中间尽多遇神遇鬼的,说得的的确确,难道尽是假托出来不成?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辽阳海神一节,乃是千真万真的。盖是林屋先在京师,京师与辽阳相近,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说话,半疑半信。后见辽东一个佥宪、一个总兵到京师来,两人一样说话,说得详细,方信其实。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以后的事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着这人来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着人邀请他来相会,特问这话。方说得始末根由备备细细。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话,作成此传,无一句不真的。方知从古来有这样事的,不尽是虚诞了。

说话的,毕竟那个人是什么人?那个事怎么样起?看官,听小子据着传文敷演出来。正是:

怪事难拘理,明神亦赋情。不知精爽质,何以恋凡生?

话说徽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彼处渔村大姓。世代儒门,少时多曾习读诗书。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正德初年,与兄程寀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往来数年,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资本,再没一番做得着。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两人因是做折了本钱,怕归来受人笑话,羞惭惨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思量还乡去了。

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贾的,在辽阳开着大铺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惯做商的,熟于帐目出入,盘算本利。这些本事,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他兄弟自无本钱,就有人出些束修,请下了他,专掌帐目,徽州人称为二朝奉。兄弟两人,日里只在铺内掌帐,晚间却在自赁的下处歇宿。那下处一带两间,兄弟各住一间,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住在里头,就像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没奈何了,勉强度日。

如此过了数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边方地土,天气早寒。一日晚间,风雨暴作。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拥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气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来覆去,不觉思念家乡起来。只得重复穿了衣服,坐在床里,浩叹数声。自想如此凄凉情状,不如早死了倒干净。此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纤毫皆见。程宰心里疑惑。又觉异香扑鼻,氤氲满室,毫无风雨之声,顿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程宰越加惊愕,自想道:“莫非在梦境中了?”不免走出外边,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来,走到门边,开出去看。只见外边阴黑风雨,寒冷得不可当,慌忙奔了进来。才把门关上,又是先前光景,满室明朗,别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异。”心里慌怕,不敢移动脚步,只在床上高声大叫。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层壁,随你喊破了喉咙,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了,只得钻在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紧,向里壁睡着。图得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出的。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须臾之间,已进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冠帔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多只可二十余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但见:

或提炉,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或列宝玩,或荷旌幢;或拥衾褥,或执巾帨;或奉盘?,或擎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陈音乐。

虽然纷纭杂沓,仍自严肃整齐。只此一室之中,随从何止数百。

说话的,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若一个个在这扇房门里走将进来,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看官,不是这话。列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诸天皆在室内,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着得去?无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那光明境界无尽。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这只是个现相。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

闲话休絮,且表正事。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宰身上抚摩一过。随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么?吾非是有害于人的。与郎君有夙缘,特来相就,不必见疑。且吾已到此,万无去理。郎君便高呼大叫,必无人听见,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来,与吾相见。”程宰听罢,心里想道:“这等灵变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摆布着我,我便不起来,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他既说是有夙缘,或者无害也不见得。我且起来见他,看是怎地?”遂一轱辘跳将起来,走下卧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急将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你休惧怕,且与我同坐着。”挽着程宰之手,双双南面坐下。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侍坐。

坐定,东西两美人道:“今夕之会,数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即命侍女设酒进馔,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举箸,心胸顿爽。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卮进酒。卮形绝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美人笑道:“郎怕醉么?此非人间曲蘖所酝,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手举一卮,亲奉程宰。程宰不过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滞。虽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卮俱尽。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连又进数卮,三美人皆陪饮。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每进一卮,侍女们八音齐奏,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随起身褰帷拂枕,叠被铺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眼前几百器具,霎时不见。门户皆闭,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

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挽着程宰道:“众人已散,我与郎解衣睡罢。”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举眼一看,只见枕衾帐褥,尽皆换过,锦绣珍奇,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程宰虽是有些惊惶,却已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那发又长又黑,光明可鉴。脱下里衣,肌肤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遍体酥麻了。真个是:

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云雨初交,流丹浃藉。

若远若近,宛转娇怯。俨如处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出望外,喜之如狂。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对他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上说着便怕,惹人憎恶。我非此类,郎慎勿疑。我得与郎相遇,虽不能大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倘有患难之处,亦可出小力周全。但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若一有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程宰闻言甚喜,合掌罚誓道:“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骨碎身,不能为报。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大喜,将手来勾着程宰之颈,说道:“我不是仙人,实海神也。与郎有夙缘甚久,故来相就耳。”语话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美人揽衣起道:“吾今去了,夜当复来,郎君自爱。”

说罢,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侍女齐到床前,口里多称:“贺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伙的侍女,各将梳洗应用的物件,伏侍梳洗罢,仍带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执着程宰之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不忍舍去。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不止。人间夫妇,无此爱厚。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伫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看那门窗,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回头再看房内,但见:

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塌地炉,摆缺绽一行瓶罐。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

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顷刻间,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来事体,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寀正在床上起来,看见了程宰,大惊道:“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不似平日光景,什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道:“莫非果有些什么怪样,惹他们疑心?”只得假意说道:“我与你时乖运蹇,失张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昨夜暴冷,愁苦的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听见的。有什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寀道:“我也苦冷,又想着家乡,通夕不寐。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我怪道你这样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说了,晓得哥哥不曾听见夜来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寀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程寀对兄弟笑道:“我说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却心里也自觉神思清爽,肌肉润泽,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