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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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2)

蒋生见夏良策说得痛切,只得与他实说道:“兄意思真恳,小弟实有一件事,不敢瞒兄。此间主人马少卿的小姐,与小弟有些缘分,夜夜自来欢会。两下少年,未免情欲过度。小弟不能坚忍,以致生出疾病来。然小弟性命还是小事,若此风声一露,那小姐性命也不可保了。再三叮嘱小弟慎口,所以小弟只不敢露。今虽对仁兄说了,仁兄万勿漏泄,使小弟有负小姐。”夏良策大笑道:“仁兄差矣。马家是乡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门邃宇,岂有女子夜夜出得来?况且旅馆之中,众人杂沓,女子来来去去,虽是深夜,难道不提防人撞见?此必非他家小姐可知了。”蒋生道:“马家小姐,我曾认得的。今分明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闻得此地惯有狐妖,善能变化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仁兄今当谨慎自爱。”蒋生那里肯信?

夏良策见他迷而不悟,踌躇了一夜,心生一计道:“我直教他识出踪迹来,方才肯住手。”只因此一计,有分交:

深山妖牝,难藏丑秽之形;幽室香躯,陡变温柔之质。用着那神仙洞里千年草,成就了卿相门中百岁缘。

且说蒋生心神惑乱,那听好言?夏良策劝他不转,来对他道:“小弟有一句话,不碍兄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蒋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甚能分别邪正。仁兄等那人今夜来时,把来赠他拿去。若真是马家小姐,也自无妨。若不是时,须有认得他处。这却不碍仁兄事的。仁兄当以性命为重,自家留心便了。”蒋生道:“这个却使得。”夏良策就把一个粗麻布袋,袋着一包东西,递与蒋生。蒋生收在袖中。夏良策再三叮嘱道:“切不可忘了。”蒋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心里也有些疑心,便打点依他所言试一试看,料也无碍。

是夜小姐到来,欢会了一夜。将到天明去时,蒋生记得夏良策所嘱,便将此袋出来赠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与小姐拿去,且到闺阁中慢慢自看。”那小姐也不问是什么物件,见说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门去了。蒋生睡到日高,披衣起来,只见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儿,一路出去,撒到外边。蒋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对我说,此囊中物,能别邪正。原来是一袋芝麻!芝麻那里是辨别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为袋,明是要他撒将出来,就此可以认他来踪去迹。这个就是教我辨别邪正了。我而今跟着这芝麻踪迹寻去,好歹有个住处,便见下落。”

蒋生不说与人知,只自心里明白,逐步暗暗看地上有芝麻处便走。眼见得不到马家门上,明知不是他家出来的人了。纡纡曲曲,穿林过野,芝麻不断。一直跟寻到大别山下,见山中有个洞口,芝麻从此进去。蒋生晓得有些诧异,担着一把汗,望洞口走进。果见一个牝狐,身边放着一个麻布袋儿,放倒头在那里鼾睡。

几转雌雄坎与离,皮囊改换使人迷。此时正作阳台梦,还是为云为雨时。

蒋生一见大惊,不觉喊道:“来魅吾的,是这个妖物呀!”那狐性极灵,虽然睡卧,甚是警醒。一闻人声,倏把身子变过,仍然是个人形。蒋生道:“吾已识破,变来何干?”那狐走向前来,执着蒋生手道:“郎君勿怪。我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缘分尽了。”蒋生见他仍复旧形,心里老大不舍。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将有千年。专一与人配合雌雄,炼成内丹。向见郎君韶丽,正思借取元阳,无门可入。却得郎君钟情马家女子,思慕真切,故尔效仿其形,特来配合。一来助君之欢,二来成我之事。今形迹已露,不可再来相陪,从此永别了。但往来已久,与君不能无情。君身为我得病,我当为君治疗。那马家女子,君既心爱,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宠多时,我也不能恝然。当为君谋取,使为君妻,以了心愿,是我所以报君也。”

说罢,就在洞中手撷出一般稀奇的草来,束做三束。对蒋生道:“将这头一束,煎水自洗,当使你精完气足,壮健如故。这第二束,将去悄地撒在马家门口暗处,马家女子即时害起癞病来。然后将这第三束去煎水与他洗濯,这癞病自好,女子也归你了。新人相好时节,莫忘我做媒的旧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蒋生。蒋生收好,那狐又吩咐道:“慎之,慎之,莫对人言。我亦从此逝矣。”言毕,依然化为狐形,跳跃而去,不知所往。

蒋生又惊又喜,谨藏了三束草,走归店中来。叫店家烧了一锅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成药汤。是夜将来自洗一番,果然神气开爽,精力陡健。沉睡一宵。次日将镜一照,那些萎黄之色一毫也无了。方知仙草灵验。谨閟其言,不向人说。

夏良策来问昨日踪迹,蒋生推道:“寻至水边已住,不可根究,想来是个怪物。我而今看破,不与他往来便了。”夏良策见他容颜复旧,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见是个妖魅。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连我们也得放心。”

蒋生口里称谢,却不把真心说出来。只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干着自己的事。将着第二束草,守到黄昏人静后,走去马少卿门前,向户槛底下、墙角暗处,各各撒放停当。自回店中,等待消息。

不多两日,纷纷传说:马家云容小姐,生起癞疮来。初起时不过二三处,虽然嫌憎,还不十分在心上。渐渐浑身癞发,但见:

腥臊遍体,臭味难当。玉树亭亭,改做鱼鳞皴皱;花枝袅袅,变为虫蚀累堆。痒动处不住爬搔,满指甲霜飞雪落;痛来时岂胜啾唧,镇朝昏抹泪揉眵。谁家女子恁般撑,闻道先儒以为癞。

马家小姐忽患癞疮,皮痒脓腥,痛不可忍。一个绝色女子,弄成人间厌物。父母无计可施,小姐求死不得。请个外科先生来医,说得甚不值事,敷上药去就好。依言敷治,过了一会,浑身针刺,却像剥他皮下来一般疼痛,顷刻也熬不得。只得仍旧洗掉了。又有内科医家,前来处方,说是:“内里服药,调得血脉停当,风气开散,自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药,这叫得治标,决不能除根的。”听了他,把煎药日服两三剂,落得把脾胃荡坏了,全无功效。外科又争说是他专门,必竟要用擦洗之药;内科又说是肺经受风,毕竟要吃消风散毒之剂。落得做病人不着,挨着疼痛,熬着苦水,今日换方,明日改药。医生相骂了几番,你说我无功,我说你没用,总归没帐。

马少卿大张告示在外:“有人能医得痊愈者,赠银百两。”这些医生看了告示,只好咽唾。真是孝顺郎中,也算做竭尽平生之力,查尽秘藏之书,再不曾见有些些小效处。小姐已是十死九生,只多得一口气了。

马少卿束手无策,对夫人道:“女儿害着不治之症,已成废人。今出了重赏,再无人能医得好。莫若舍了此女,待有善医此症者,即将女儿与他为妻,倒赔妆奁,招赘入室。我女儿颇有美名,或者有人慕此,献出奇方来救他,也未可知。就未必门当户对,譬如女儿害病死了。就是不死,这样一个癞人也难嫁着人家。还是如此,庶几有望。”遂大书于门道:

小女云容,染患癞疾。一应人等,能以奇方奏效者,不论高下门户,远近地方,即以此女嫁之,赘入为婿。立此为照。

蒋生在店中,已知小姐病癞、出榜招医之事,心下暗暗称快。然未见他说到婚姻上边,不敢轻易兜揽。只恐远地客商,他日便医好了,只有金帛酬谢,未必肯把女儿与他。故此藏着机关,静看他家事体。果然病不得痊,换过榜文,有医好招赘之说,蒋生抚掌道:“这番老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门前榜文,自称能医。门公见说,不敢迟滞,立时奔进通报。

马少卿出来相见。见了蒋生一表非俗,先自喜欢,问道:“有何妙方,可以医治?”蒋生道:“小生原不业医。曾遇异人,传有仙草,专治癞疾,手到可以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惟求不爽榜上之言,小生自当效力。”马少卿道:“下官止此爱女,德容俱备。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废人。若得君子施展妙手,起死回生,榜上之言岂可自食?自当以小女余生,奉侍箕帚。”蒋生道:“小生原籍浙江,远隔异地,又是经商之人,不习儒业,只恐有玷门风。今日小姐病颜消减,所以舍得轻许。他日医好复旧,万一悔却前言,小生所望,岂不付之东流?先须说得明白。”马少卿道:“江浙名邦,原非异地;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看足下器体,亦非以下之人。何况有言在先,远近高下,皆所不论。只要医得好,下官忝在缙绅,岂为一病女,就做爽信之事?足下但请用药,万勿他疑。”

蒋生见说得的确,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汤来,与小姐洗澡。小姐闻得药草之香,已自心中爽快。到得倾下浴盆,通身澡洗,可煞作怪,但是汤到之处,疼的不疼,痒的不痒,透骨清凉,不可名状。小姐把脓污抹尽,出了浴盆,身子轻松了一半。眠在床中一夜,但觉疮痂渐落,粗皮层层脱下来。过了三日,完全好了。再复清汤浴过一番,身体莹然如玉,比前日更加嫩相。

马少卿大喜,去问蒋生下处。原来就住在本家店中。即着人请得蒋生过家中来,打扫书房,与他安下。只要拣个好日,就将小姐赘他。蒋生不胜之喜,已在店中把行李搬将过来,住在书房,等候佳期。马家小姐心中感激蒋生救好他病,见说就要嫁他,虽然情愿,未知生得人物如何。叫梅香探听,原来即是曾到家里卖过绫绢的客人,多曾认得他,面庞标致的。心里就放得下。

吉日已到,马少卿不负前言,主张成婚。两下少年,多是美丽人物,你贪我爱,自不必说。

但蒋生未成婚之先,先有狐女假扮,相处过多时,偏是他熟认得的了。一日,马小姐说道:“你是别处人,甚气力到得我家里?天教我生出这个病来,成就这段姻缘。那个仙方,是我与你的媒人。谁传与你的?不可忘了。”蒋生笑道:“是有一个媒人,而今也没谢他处了。”小姐道:“你且说是那个,今在何处?”蒋生不好说是狐精,捏个谎道:“只为小生曾瞥见小姐芳容,眠思梦想,寝食俱废。心意志诚了,感动一位仙女,假托小姐容貌,来与小生往来了多时。后被小生识破,他方才说,果然不是真小姐,小姐应该目下有灾。就把一束草,教小生来救小姐,说当有姻缘之分。今果应其言,可不是个媒人?”小姐道:“怪道你见我就像旧识一般,原来曾有人假过我的名来。而今在那里去了?”蒋生道:“他是仙家。一被识破,就不再来了。知他在那里?”小姐道:“几乎被他坏了我名声,却也亏他救我一命,成就我两人姻缘。还算做个恩人了。”蒋生道:“他是个仙女,恩与怨总不挂在心上。只是我和你合该做夫妻,遇得此等仙缘,称心满意。但愧小生不才,有屈了小姐耳。”小姐道:“夫妻之间,不要如此说。况我是垂死之人,你起死回生的大恩,正该终身奉侍君子。妾无所恨矣。”自此,如鱼似水。蒋生也不思量回乡,就住在马家终身,夫妻偕老。这是后话。

那蒋生一班儿同伴,见说他赘在马少卿家了,多各不知其由。惟有夏良策,曾见蒋生说着马小姐的话,后来道是妖魅的假托,而今见真个做了女婿,也不明白他备细。多来与蒋生庆喜。夏良策私下细问根由,蒋生瞒起用草生癞一段话,只说:“前日假托马小姐的,是大别山狐精。后被夏兄粗布芝麻之计追寻踪迹,认出真形。他赠此药草,教小弟去医好马小姐,就有姻缘之分。小弟今日之事,皆狐精之力也。”众人见说,多称奇道:“一向称仁兄为蒋驸马,今仁兄在马口地方作客,住在马月溪店,竟为马少卿家之婿,不脱一个马字。可知也是天意生出这狐精来,成就此一段姻缘。驸马之称,便是前谶了。”

大家相传,以为佳话。有等痴心的,就恨怎生我偏不撞着狐精,得有此奇遇,妄想得一个不耐烦。有诗为证:

人生自是有姻缘,得遇灵狐亦偶然。妄意洞中三束草,岂知月下赤绳牵!

野史氏曰:

生始窥女而极慕思,女不知也。狐实阴见,故假女来。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思虑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为?然以祸始而以福终,亦生厚幸。虽然,狐媒犹狐媚也,终死色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