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1)
诗曰:
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
话说上古苍颉制字,有鬼夜哭。盖因造化秘密,从此发泄尽了。只这一哭,有好些个来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心事阐发,凛如斧钺,遂为万古纲常之鉴。那些奸邪的鬼,岂能不哭?又如子产铸刑书,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后来,奸胥舞文,酷吏锻罪,只这笔尖上边几个字,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岂能不哭?至于后世以诗文取士,凭着暗中朱衣神,不论好歹,只看点头。他肯点点头的,便差池些,也会发高科、做高官;不肯点头的,遮莫你怎样高才,没处叫撞天的屈。那些呕心抽肠的鬼,更不知哭到几时,才是住手!可见这字的关系,非同小可。况且圣贤传经讲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多用着他不消说;即是道家青牛骑出去,佛家白马驮将来,也只是靠这几个字,致得三教流传,同于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岂可不贵重他!
每见世间人,不以字纸为意。见有那残书废叶,便将来包长包短,以致因而揩台抹桌,弃掷在地,扫置灰尘污秽中。如此作践,真是罪业深重!假如偶然见了,便轻轻拾将起来,付之水火,有何重难的事,人不肯做?这不是人不肯做,一来只为人不晓得关着祸福,二来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过了。只要能存心的人,但见字纸,便加爱惜,遇有遗弃,即行收拾,那个阴德可也不少哩!
宋时王沂公之父,爱惜字纸。见地上有遗弃的,就拾起焚烧。便是落在粪秽中的,他毕竟设法取将起来,用水洗净。或投之长流水中,或候烘晒干了,用火焚过。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净了万万千千的字纸。一日,妻有娠将产,忽梦孔圣人来吩咐道:“汝家爱惜字纸,阴功甚大。我已奏过上帝,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使汝家富贵非常。”梦后果生一儿。因感梦中之语,就取名为王曾。后来,连中三元,官封沂国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人,是宋庠、冯京与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谁知内中这一个,不过是惜字纸积来的福,岂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见了享受科名的,那个不称羡,道是“难得”。及至爱惜字纸这样容易事,却错过了不做,不知为何。且听小子说几句:
苍颉制字,爰有妙理。三教圣人,无不用此。
眼观秽弃,颡当有泚。三元科名,惜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为奉劝世人惜字纸,偶然记起一件事来。一个只因惜字纸,拾得一张故纸,合成一大段佛门中姻缘,有好些的灵异在里头。有诗为证:
翰墨姻缘法宝流,山门珍秘永传留。从来神物多呵护,堪笑愚人欲强谋。
却说唐朝侍郎白乐天,号香山居士,他是个佛门中再来人,专一精心内典,勤修上乘。虽然顶冠束带,是个宰官身,却自念佛看经,做成居士相。当时因母病,发愿手写《金刚般若经》百卷,以祈冥佑,散施在各处寺宇中。后来五代、宋、元,兵戈扰乱,数百年间,古今名迹,海内亡失已尽,何况白香山一家遗墨?不知多怎地消灭了。唯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个寺中,流传得一卷。直至国朝嘉靖年间,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吴中贤士大夫、骚人墨客,曾经赏鉴过者,皆有题跋在上,不消说得。就是四方名公游客,也多曾有赞叹顶礼、请求拜观、留题姓名日月的,不计其数。算是千年来稀奇古迹,极为难得的物事。山僧相传,至宝收藏,不在话下。
且说嘉靖四十三年,吴中大水,田禾淹尽,寸草不生,米价踊贵。各处禁粜、闭籴,官府严示平价,越发米不入境了。原来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合静听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贪那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米既渐渐辐辏,价自渐渐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专一遇荒就行禁粜、闭籴、平价等事,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诈害。遇见本地交易,便自声扬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责。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闭仓高坐;又且官有定价,不许贵卖,无大利息,何苦出粜?那些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无想头;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惧怕败露,受责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样干系,干这样没要紧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米价转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谙,只埋怨道:“如此禁闭,米只不多!如此抑价,米只不贱!”没得解说,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谁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闲话且不说。只因是年米贵,那寺中僧侣颇多,坐食烦难。平日檀越,也为年荒米少,不来布施。又兼民穷财尽,饿殍盈途,盗贼充斥,募化无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非舟楫不能往来。寺僧平时吃着十方,此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载米上门的了。真个是:
香积厨中无宿食,净明钵里少余粮。
寺僧无计奈何。内中有一僧,法名辨悟,开言对大众道:“寺中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无此大施主。难道抄了手,坐看饿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刚经》真迹,是累朝相传至宝。何不将此件到城中,寻个识古董人家,当他些米粮,且度一岁。到来年有收,再图取赎,未为迟也。”住持道:“相传此经值价不少,徒然守着他,救不得饥饿,真是戤米囤饿杀了。把他去当米,诚是算计。但如此年时,那里撞得个人肯出这样闲钱,当这样冷货?只怕空费着说话罢了。”辨悟道:“此时要遇个识宝太师,委是不能够。想起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与我独厚。这卷白侍郎的经,他虽未必识得,却也多曾听得。凭着我一半面皮,挨当他几十挑米,敢是有的。”众僧齐声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索就过湖去走走。”
住持走去房中,厢内捧出经来。外边是宋锦包袱包着,揭开里头看时,却是册叶一般装的,多年不经裱褙,糨气已无,周围镶纸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传名的古物,如此零落了,知他有甚好处?今将去与人家,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脱了些便好。”众人道:“且未知当得来当不来,不必先自担忧。”辨悟道:“依着我说,当便或者当得来。只是救一时之急,赎取时这项钱粮还不知出在那里!”众人道:“且到赎时再做计较,眼下只是米要紧,不必多疑了。”当下雇了船只,辨悟叫个道人随了,带了经包,一面过湖,到山塘上来。
行至相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见已毕。严都管便问道:“师父何事下顾?”辨悟道:“有一件事,特来与都管商量,务要都管玉成则个。”都管道:“且说看何事,可以从命,无不应承。”辨悟道:“敝寺人众缺欠斋粮,目今年荒米贵,无计可施。寺中祖传《金刚经》,是唐朝白侍郎真笔,相传价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晓得这话的。意欲将此卷当在府上铺中,得应付米百来石,度过荒年,救取合寺人众生命,实是无量功德。”严都管道:“是甚希罕东西,金银宝贝做的,值此价钱?我虽曾听见老爷与宾客们常说,真是千闻不如一见。师父且与我看看再商量。”
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打开看时,多是零零落落的旧纸。严都管道:“我只说是怎么样金碧辉煌的,原来是这等悔气色脸。倒不如外边这包,还花碌碌好看。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都管强不知以为知的,逐叶翻翻。一直翻到后面去,看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在上面,连主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方喜动颜色道:“这等看起来,大略也值些东西,我家老爷才肯写名字在上面。除非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值了百来两银子,也不见得。我与师父相处中,又是救济好事,虽是百石不能够,我与师父五十石去罢。”辨悟道:“多当多赎,少当少赎。就是五十石也罢,省得担子重了,他日回赎难措处。”
当下严都管将经包袱得好了,捧了进去。终究是相府门中手段,做事不小。当真出来写了一张当票:“当米五十石。”付与辨悟道:“人情当的,不要看容易了。”说罢,便叫开仓斛发。辨悟同道人雇了脚夫,将米一斛一斛的盘明下船。谢别了都管,千欢万喜,载回寺中不题。
且说这相国夫人,平时极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经卷。那年冬底,都管当中送进一年簿籍,到夫人处查算。一向因过岁新正,忙忙未及简勘。此时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闲手揭开一叶看去,内一行写着:“姜字五十九号:当洞庭山某寺《金刚经》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经卷,当了许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见相公说道:‘洞庭山寺内有卷《金刚经》,是山门之宝。’莫非即是此件?”随叫养娘们传出去,取进来看。不逾时取到。夫人盥手净了,解开包,揭起看时,见是古老纸色。虽不甚晓得好处与来历出处,也知是旧人经卷。便念声佛道:“此必是寺中祖传之经,只为年荒,将来当米吃了。这些穷寺里,如何赎得去?留在此处亵渎,心中也不安稳。譬如我斋了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经还了他罢。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吩咐当中都管说:“把此项五十石,作做夫人斋僧之费。速唤寺中僧人,还他原经供养去。”
都管领了夫人的命,正要寻便捎信与那辨悟,教他来领此经。恰值十九日,是观世音生日,辨悟过湖来观音山上进香。事毕,到当中来拜都管。都管见了道:“来得正好!我正要寻山上烧香的人,捎信与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吩咐!”都管道:“我无别事,便为你旧年所当之经。我家夫人知道了,就发心布施这五十石本米与你寺中,不要你取赎了;白还你原经去,替夫人供养着。故此要寻你来还你。”辨悟见说,喜之不胜,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经重还本寺!真是佛缘广大。不但你夫人千载流传,连老都管也种福不浅了。”都管道:“好说,好说。”随去禀知夫人,请了此经出来,奉还辨悟。夫人又吩咐都管:“可留来僧一斋。”都管遵依,设斋请了辨悟。辨悟笑嘻嘻捧着经包,千恩万谢而行。到得下船埠头,正值山上烧香多人坐满船上,却待开了。辨悟叫住,也搭将上去。坐好了,开船。
船中人你说张家长,我说李家短,不一时行至湖中央。辨悟对众人道:“列位说来说去,总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个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了。”众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国夫人。”众人内中有的道:“这是久闻好善的。今日却如何布施与师父?”辨悟指着经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众人道:“想是你募缘簿上开写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舍,多些也不为奇。专为是出于意外的,所以难得。”众人道:“怎生出于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当米,今日如何白还的事,说了一遍,道:“一个荒年,合寺僧众多是这夫人救了的。况且寺中传世之宝,正苦没本利赎取,今得奉回,实出侥幸。”众人见说一本经当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家人惯说大话,那有这事?”有的道:“他又不花我们东西,何故掉谎?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钱的佛经,我们也该看看。一缘一会,也是难得见的。”要与辨悟取出来看。
辨悟见一伙多是些乡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笔,列位未必识认。亵亵渎渎,看他则甚?”内中有一个教乡学假斯文的,姓黄,号丹山,混名黄撮空,听得辨悟说话,便接口道:“师父出言太欺人!什么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们不认得。那个白侍郎,名字叫得白乐天,《千家诗》上多有他的诗,怎欺负我不晓得?我们今日难得同船过湖,也是个缘分,便大家请出来看看古迹。”众人听得,尽拍手道:“黄先生说得有理。”一齐就去辨悟身边,讨取来看。
辨悟四不拗六,抵挡众人不住,只得解开包袱,摊在舱板上,揭开经来。那经叶叶不粘连的了,正揭到头一板,怎当得湖中风大,忽然一阵旋风,搅到经边一掀,急得辨悟忙将两手揿住,早把一叶吹到船头上。那时辨悟只好按着,不能脱手去取,忙叫众人快快收着。众人也大家忙了手脚,你挨我挤,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里捞得着?说时迟,那时快,被风一卷,早卷起在空中。原来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所以小儿们放纸鸢风筝,只在此时。那时是二月天气,正好随风上去,那有下来的风,恰恰吹来还你船中?况且太湖中间,瀇瀇漾漾的所在,没弄手脚处。只好共睁着眼,望空仰看。但见:
天际飞冲,似炊烟一道直上;云中荡漾,如游丝几个翻身。纸鸢到处好为邻,俊鹘飞来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叶舟;上边往一往,来一来,直通海外三千国。不生得补青天的大手抓将住,没处借系白日的长绳缚转来。
辨悟手按着经卷,仰望着天际,无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见才住。眼见得这一纸在爪哇国里去了,只叫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