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张天师单展家门 金碧峰两班赌胜(2)
天师心上十分不快,说道:“和尚,你既是有这等神通,今番我和你远去些。”长老道:“但凭尊意,小僧愿随。”天师收拾起一股元神,仍旧在于金阶之下,闭目定息。长老也仍旧在丹墀之中,闭目定息。长老终是来得快,天师又过了半晌才来。长老又笑着。天师觉得又有些恼头儿,说道:“和尚,你今番却在哪个远处来也?”长老道:“你在那里收桃子时,我也在那里了。”天师道:“我在王母蟠桃会上来。可惜的去迟了些,止剩得三个桃子,都是我袖了他的来。”长老道:“贫僧也收了一个来。”天师听知长老也收了一个,心上狐疑,把只手伸到袖儿里掏一掏,左也只是两个,右也只是一双。天师道:“和尚的桃子,敢是偷我的?”长老道:“是我拾将来了。”天师道:“敢是说谎么?”长老道:“说谎的掉了牙齿!”一手挺起一个瓢帽,一手出取出一个仙桃。天师又觉的扫了他的兴儿。文武百官本等是说天师高妙,也有说这和尚却不是个等闲的那谟。内中有个刘诚意,他是个观天文、察地理、通幽明、知过去未来的,看见天师两番收神迟慢,便袖占了一课,心上就明了。原来天师杭州转来,是长老把个九环锡杖竖着在路上,变做了一座深山,天师误入其中,不知出路;长老收了锡杖,天师才找着归路。天师王母幡桃会上转来,又是长老把个九环锡在于归路上划成一条九曲神河,天师循河而走,走一个不休;长老收了杖痕,天师才找着归路。又撮了小小一个术法,弄了他一个仙桃。故此三番两次,长老收得快,天师收得迟。
却说万岁爷看见这个和尚好有些不逊天师处,即时发下一道旨意来,说道:“适来两家赌赛,都是些傍门小乘,以后不宜如此戏谑。”天师就趋着这个旨意,要奈何这个长老,说道:“和尚,我今番明明白白和你赌个胜。”长老珞珞确确说道:“但凭!但凭!”天师道:“都要呼的风,喝的雨,令牌响处,天雷霹雳,遣将几位天将下来,教他东,他不敢往西,教他南,他不敢往北。却要这等样的神通!”长老道:“赌些甚么?”天师道:“我输了,我下山;你输了,你还俗。请旨定夺,不得有违。”长老道:“这罚得轻了些。”天师道:“还要怎么样的重罚?”长老道:“都要罚这个六阳首级。我输了,我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你;你输了,你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我。”天师道:“就罚了这个六阳首级罢!”把个文武百官吓得只是心里叫苦,口里不敢作声。万岁爷听了罚六阳首级,也虑及天师,怕一时有些差错,即时传旨,宣天师上殿。三宣两召,直至金銮殿擎天柱下。万岁爷坐在九龙墩塌之上,把个玉圭指定了天师,说道:“这个和尚远来寻你,必有大能,你须自家想定了,有个真传实授,你便与他赌个输赢,但若是傍门小术,倒也不消露相罢。待我发起怒来,赶出他到午门外去,体面上还好看些。”天师道:“臣的印剑符章,都是从始祖以来传授到今日。现有符验一箱,神书十卷,驱神役鬼,正一法门,臣岂惧这个和尚?”圣旨道:“既是如此,任你施为,下去罢。”又传圣旨,宣那和尚上来。只见碧峰长老大摇大摆,摆将上来。万岁爷道:“你与我国天师赌胜,事非小可,你不可看得恁般容易。”长老道:“输蠃胜败,人间常理。”万岁爷道:“你输了,不要哀告于我,我这里王法无亲。”长老道:“普天之下,哪一座名山洞府,没有个舍身岸,哪还会平白地撺将下去,跌似一块肉泥。贫僧今日赌胜而死,死得有名,何惧之有!”万岁爷道:“你不要说这等的大话。你且到丹墀底下去看。”长老方才下来,只见殿东首闪出一位大臣来,垂绅正笏,万岁三呼。万岁道:“见朕者何人?”那一位大臣奏道:“臣诚意伯刘某。”万岁道:“有何奏章?”刘诚意道:“僧道比胜,比军门厮杀不同。那军门厮杀的,还按个军令收放,有个号头。这两家赌胜,都是些书符讽咒役鬼驱神,赢了的欢喜,输了的羞惭。臣恐羞惭的击石有火,遣下恶神恶鬼来,却这九间金殿不便。”万岁爷道:“却要预防他两家不致后患,才为稳便。”刘诚意道:“今日僧、道两家须则各要几个官保,才无后患。”万岁爷道:“依卿所奏。卿且退班。”刘诚意下班。即时传下旨意,说道:“今日僧道赌胜,着文武班中取保,愿保者书名画字,后有疏虞,连坐不贷。”旨意一到,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成国公朱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英国公张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卫国公邓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看时,只见是定国公徐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
万岁爷心里想道:“天师是我的心腹,百官恰好就都保天师。”却说这个万岁爷终是个皇王气度,天地无私。看见那个和尚没有个人保,他坐在九龙墩榻上,连声问道:“文武班中何人肯保僧家?”一连问了几遍,只见班部中鸦鹊不鸣,风停草止。原来张天师住在龙虎山中,自从汉朝起,传留到于今日,根深名大,而且屡次遣将驱兵,人人晓得,故此保的多,料定了张天师决无大疏失。若是那个和尚,他本等是个北方来的僧人,不知他在哪个破庙里居住?他的嘴儿又硬,口说的无凭,倘有疏虞,他哪里又来顾我?故此不保和尚的多。这叫做是个“扶起不扶倒”。万岁爷问得发性,坐在九龙墩塌上问道:“怎么保和尚的不见出来?”只见文武百官中间,也有说道:“哪个敢保和尚?”也有说道:“媒人不挑担,保人不还钱。保了僧人,终不然就要兑命。”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老臣,头欺腊雪,鬓压秋霜,说道:“老臣愿保僧人。”万岁爷龙眼观看,只见这个老臣还是洪武爷未登龙以前的人物,今年寿登九十三岁,学贯五车,才倾八斗,本贯太平府当涂县人氏,现任大学土之职,姓陶名某,愿保僧人。他一边写着保状,一边问着僧人说道:“你实实的叫做个甚么名字?我好保你。”长老道:“我俗姓金,号为碧峰,叫做个金碧峰长老。”陶学士说道:“我定保你了。”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回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一位青年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僧人。”万岁爷龙眼观看,只见是诚意伯刘某,愿保僧人。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回本班而去。
却说僧、道两家赌胜,俱有了保官。只见文官武将议论做一坨儿,说道:“今日这桩事,保天师的虽多两员,却都是我辈中人物也;保和尚的虽少两员,这两员却有许多的勾当。怎见得有许多的勾当?陶学士年将百岁,多见多闻;刘诚意善知天文,能察地理,通达过去未来。这两位高人倒保了和尚,莫非和尚今日有几分赢了?”内中又有人说道:“张天师却不是等闲之人,你不记得洪武爷朝里,他与铁冠道士赌胜,四九天道,他还借转来做个三伏天道,去绵袄,更汗衫,有旋天转地之力,何愁一个和尚。”内中也有说道:“不必耽忧,顷刻便见。”只见天师传下号令,仰上、江二县,要不曾见过女人的桌子,用七七四十九张;要不曾经过妇人手的黄绒绳,用三百根;要向阳的桃树桩八根;要初出窑门的水缸,用二十四只;要不曾经禽鸟踏过的火炉,用二六一十二双;要没有妻室的高手丹青,用六十名;重唇红齿白的青童,用五十六名;要不曾开篓的符水纸,用千百余张;要朝天宫平素有德行的道官,用一百二十名;要神乐观未出童限的乐舞生,用六十名。辰时出牌,限巳时初刻一切报完,如违以军令施行。
却说上、江两县俱是有能干的清官,两县的民快俱是有家私的好汉,照牌事理施行,即时搬运到皇城里面去了。天师就于九间金殿上立坛,把那桌子一张上叠一张,叠得有数丈之高。黄绒绳周围匝匝,捆的捆,缠的缠。把个桃树桩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的八卦方位摆开来,用八个青童,头上贴着甲马,手里拿着槌儿不住的打。用丹青手彩画了五方五帝凶神旗号,一按东方甲乙木,立着青旗,旗上画的青龙神君;二按南方丙丁火,立着红旗,旗上画的火德星君;三按西方庚辛金,立着白旗,旗上画的白虎神君;四按北方壬癸水,立着皂旗,旗上画的黑杀神君;五按中央戊己土,立着黄旗,旗上画的灵官神君。把那二十四只水缸,按二十四气摆开来,用青童二十四个,头上贴着甲马,手里拿着棒儿不住的把水来搅。把那二十四座火炉,跟着二十四只水缸,一只间一坐,用青童二十四个,头上贴了甲马,手里拿着扇儿不住的把火来煽。叫那朝天宫一百二十个道官,口里诵着《黄庭经》。叫那神乐观六十名乐舞生,口里吹动着响器。坛下许多飞报道情,还有许多拾遗补缺。天师原是个肯爱奢华的,把个皇城收拾得像个极乐天庭一般的景象。
坛场已毕,请天师临坛。天师斋戒沐浴,越宿而来。来到坛下,直上到桌子顶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初然临坛,还是五更时分,那时节万里无云,一天星斗;到这早晚,已自天色渐明。天师在桌子上撮弄得紧,道官在两边念呱得紧,乐舞生在四下里吹打得紧,搅水的搅得紧,煽火的煽得紧,打桩的又打得紧,就把乾坤也逼勒得没奈何。只见西北方一朵黑云漫天而上,皂旗已是得了风,风儿渐渐宣,云儿渐渐慢,立地里天昏地黑。文武百官说:“这早晚要个天神下来,何难之有。”早有个当驾的官奏上万岁爷,说道:“此时天昏地黑,怕走了和尚。”万岁爷传下旨意:“关了皇城四门,不许走了和尚。”
却说朝内文官武将,大约有四百多员,这四百员文武官员,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道士的?又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和尚的?做道士的看见天师这等作为,其心大喜;做和尚的看见天师这等夸张,心上也却有一点……恰好就有—个官长,山南人氏,现居正二品吏部侍郎之职,姓陈名某,他有七个公子,第六个公子华盖星照命,也在善世法门中。这个陈侍郎老大有些不足天师处,心上分明要去作兴那个僧家,却又不见个和尚在那里。东边也叫声:“年兄,和尚在哪里?”西边也叫声:“年兄,和尚在哪里?”
毕竟不知这个侍郎老爹寻着那个和尚,还是怎么样儿作兴他,不知那个和尚得了这个侍郎老爹作兴,还是怎么样儿显圣,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