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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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满路春风探花及第 一樽佳酿酾酒酬师(3)

却说那位老爷正坐在西书房炕上,撬着条腿儿,叼着根小烟袋儿,腰里拿下火链来,才要打火吃烟。见一掀帘子,进来了个消瘦老头儿,穿着身旧衣裳。他望着勾了勾头儿,便道:“一块坐着不则,贵姓啊?”安老爷答道:“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轻易不到官场,在场的诸位相好都不大认识了。足下何来?到舍下有何见教?”他这才知是安老爷,连忙扔下烟袋,请了个安,说:“原来就是老太爷!”慌得安老爷躬身拉起说:“素昧平生,怎么行这个礼,这等称谓?请问外头怎么称呼?”他才说道:“笔帖式姓贺,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爷,外头人都称笔帖式是喜贺老大。我们大人打发来了,叫道老太爷的大喜,说宅里的大爷中了探花了。”

安老爷听他这话说得离奇,疑信参半,忙问:“贵堂官是那位?”他才说:“包衣按班乌大人。笔帖式今日是堂上听事的班儿,我们大人把我叫到右门儿,亲口吩咐说:‘才在案儿上见前十本的卷子下来,看见大爷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点了探花了。差派笔帖式飞马来给老太爷送这个喜信。还说因为老太爷是我们大人的老师,算烦笔帖式辛苦一荡,笔帖式抓了匹马就来了。’方才笔帖式眼拙,没瞧出老太爷来,老太爷万一见着我们大人,还求美言两句。”说着,又请了个安。

安老爷此时心里的乐,才叫个梦想不到,那里还计较这些小节!看了看那位喜贺大爷的年纪,才不过二十来岁,不好叫他“大哥”,又与他无统无属,不好称他“贺老爷”,便道:“老弟说那里话,着实受乏了!改日我再亲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门道乏去。”说着,让他喝茶吃烟。那位喜贺大爷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辞,说:“笔帖式还得赶到宅里销差去呢。”

安老爷送到大门,看他上了马,加上一鞭,如飞而去,才笑吟吟的进来。

这个当儿,安太太同金、玉姊妹以至舅太太、张太太早得了信了,彼此相见,阖家登时乐得神来天外,喜上眉梢。只这个当儿,泥金捷报也早赶到了。这番称贺,不必讲比公子中举的时候更加热闹。

安老爷道:“大家且静一静,我这半日只像在梦境里呢!”

说着,定了定神,才道:“这个信断不会荒唐,我不能不信,却不敢自信。我此时竟要亲自进城走一荡。一则,见了玉格,到底问个明白是怎生一件事;二则,他乍经这等一件意外的恩荣,自然也有许多不得主意,我应当面指示明白,免得打发个人去传说不清。”安太太听了,忙说:“老爷这话想的很是。”说着,一面就叫人预备车马,打点衣裳。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成一处,这个当儿,公子差来的人也到了。安老爷接着问了问,依然不得详尽,便穿好衣裳,催齐车马进城。家中自有太太合二位少奶奶并家人们料理。按下不提。

却说安老爷从庄园来到住宅,公子见自己不能分身回园叩谒父母,倒劳父亲远来,慌忙出来跪迎问安。此时父子相见,那番欢喜,更不待言。一时张老也迎出来,彼此称贺。

安老爷进来,不及闲谈,坐下便问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点鼎甲的原由。公子随把今日引见并见着乌大爷怎的告知的详细,从头回了一遍,老爷方得明白。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的卜着晋卦,恰好乌大爷着那位喜贺大爷到园送信的种种情节,告诉公子。因说道:“从来说‘圣心即天心’,然则前人那‘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的两句诗,真是从经义里味出来的名言。便是我那日给你出的那个诗题,也莫非预兆了。”说着,才待合亲家老爷叙叙连日的阔别,不想亲家老爷倒像个主人,早在那里替女婿张罗老爷的酒饭。

当下他父子翁婿饭罢。安老爷因公子中后,城内各亲友都曾远到庄园贺喜,如乌、吴、莫诸人以及诸门弟子也都去过。还有那个娄蒙斋,自从合老爷作通家后,见了安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要来亲炙领教。安老爷是“有教无类”的,竟熏陶得他另变了个气味了。那乌克斋原是安老爷的学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个先施的礼。彼此各行各道,公子尊他为师,他却仍尊安老爷为师,此科甲中常例也。安老爷便趁这荡进城,一一的拜过。又到了那位喜贺大爷门首道了个乏,倒累他次日连忙到庄园来请安缴帖,过了两日,又送了八盒儿关防衙门的内造饽饽来,此是后话。

却说安老爷连日在城内拜完了客,又把公子的事一一布置指示明白,便吩咐他索性等诸事应酬完毕再回庄园,又给他看定了个归第的吉日,公子一时得了主意。安老爷便先回双凤村,闲中商量起儿子归第的事来。

一天,老夫妻两个同着媳妇正计议家事,只见舅太太合张太太过来。舅太太坐下便道:“姑老爷,我有句话要合姑老爷商量,可是张亲家的事。亲家公是怵着碰你个钉子,不肯说;亲家母呢,他说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还说你说的话他听着摸不着,叫我瞧着咱儿说咱儿好,还带管说务必的得替他说成了才好。前儿个我合我们姑太太商量了会子,姑太太也拿不稳你老的主意。我这里头可受着窄呢。你可不许合我闹一大车书,你就请出孔圣人来也不中用。这件事总得给人家弄成了。”

论安老爷这个人,蹈仁履义,折视周矩,不得不谓之醇儒;只是到了他那动称三代起来,却真也令人不好合他共事。不知这位舅太太怎的一眼把个生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开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经面孔便有些整顿不起来。也搭着这位老爷的近况正是身静心闲,神怡兴会,听舅太太说了这阵,便笑道:“夫商量者,商其事之可否、互相商酌而行之谓也。你如今话不曾说,先说请出孔圣人来也不中用,然则还商出些甚么量来?”舅太太道:“我不管这些,你只说应不应罢。”安老爷道:“益发大奇!你就叫我看篇文章,也得先有个题目;如今文章倒作了大半篇,始终不曾点出题来,却叫我从那里应起?”舅太太又道:“姑老爷常说的呀,孔夫子的徒弟谁怎么听见一样儿就会知道两样儿,又是谁还能知道十样儿呢。姑老爷这么大学问,难道我说了这么些句话,你还听不出个四五六儿来吗?”安老爷道:“阿!《论语》要这等讲法,亦吾夫子这厄运也。”

安太太道:“你们可怄坏了人了!这到那一年是个说得清楚啊?等我说罢。”因说道:“张亲家的意思是,因为玉格中了,要给他热闹热闹。”才说了一句,安老爷早一副正色道:“要是打算唱戏作贺,可断使不得,这却不敢奉命。”舅太太道:“不是,不用唬的那么个样儿!等我告诉姑老爷,张亲家说的是,他们外省女婿中了状元,都兴丈人家请游街夸官;就是咱们城里头,我也还赶上过,老年还兴这个热闹儿。姑老爷想来也赶上了。讲到你中举的时候,我们家可没请过,——我先说了,省得你回来又比出个例儿来。如今张亲家想着等女婿回来这天,打发人远远儿接出去,给他弄分新执事,也给他插上金花,披上红,把他接了家来。一则是个热闹儿,再者,一个小孩子中了会子,也叫他兴头兴头。姑老爷说使得使不得罢?”

这个当儿,不惟安太太、金玉姊妹望着老爷庆贺罢,连长姐儿都不错耳轮儿的听老爷怎么个说法。只见老爷听罢,哑然大笑,说道:“我只道是怎么个难题目,原来为此,何须辞费到如此!此亦不读书之故也。听我讲,那花红不消费心,有朝廷的恩赐,赴琼林宴这日,一榜新进士都要领的;却只有榜眼、探花、传胪一定要披戴起来,才成得这个盛典。至于执事,国初的时候,官员都有例用的执事,只翻出《会典》来看,上面载得明明白白。如今玉格既点了探花,自然该有他应用的仪仗。这事便是真个请教孔夫子,孔夫子也没个不许可的理。有甚么使不得的?”

安太太见老爷难得有这等一桩俯顺群情的事,也自高兴,便闲谈道:“真个的,既是例上有的,怎么如今外省还有个体统,京里的官员倒不许他使呢?”安老爷道:“是不能也,非不许也。你们既不博古,焉得通今?这可就要知‘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道理了。我朝以弓马取天下,从不晓得甚么叫作图安逸。国初官员乘马的多,坐轿的少,那班世家子弟都是骑马,还有骑着骆驼上衙门的呢。渐渐的忘了根本,便讲究坐轿车;渐渐的走入下流,便讲究跑快车;渐渐的弄到不能养车,便讲究雇驴车;渐渐的连雇驴车也不能了,没法,虽从大夫之后,也只得徒行起来了哇!何况一路还要到鼻烟铺里装包烟,茶馆儿去喝碗茶,这要再用上分执事,成个甚么体统?如今既是亲家这等疼孩子,我也不好故却,待我着个人替他照那《会典》上开载的,不奢不俭置办一分起来,何如?”张太太听了半日,听这句话头儿,仿佛是应了,便合舅太太说道:“我合你说啥话儿来着?人家亲家老爷凭借事儿,你给他说在理上,他没个不答应的不是?”舅太太道:“说了半天,敢则孔圣人就在这儿呢。”大家一笑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