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用科学为善恶做了断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01 做决定的是你,还是你的大脑

意志的无意识起源

在你打算做出某个动作的300毫秒之前,我们就可以通过脑电图的扫描,探测到大脑运动所产生的相应活动。比如在实验的第10分零10秒,你决定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杂志,但扫描记录将显示,这种心理状态出现在第10分零6秒,而且实验人员甚至知道你将选择哪一本杂志。

你可以认为自己每时每刻都处于自由之中,但是,别人却可以提前报告出你的想法和行为,这时,你还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吗?

我们的大脑每时每刻都在处理各种信息,而我们只能意识到其中的一小部分。近年来,随着实验心理学和神经影像学的发展,我们可以更为精准地探究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心理边界。目前学界已经知道,大脑中至少有两个系统支配着人类的认知、情感和行为,人们通常称之为“双重机制”。其中一个系统较为原始,它不受意识控制,特点是习得缓慢但反应迅速;另一个系统从进化上看则更加年轻,它具有明确的意识,特点是习得快速但反应迟缓。所谓的心理启动效应,即下意识的刺激对人的思想和情绪所产生的影响,反映的就是第一个系统的作用,它揭示了在人们的意识知觉之下,复杂的心理过程是如何运作的。各种方式的刺激都可以引发这种启动效应,而这些无意识的影响能够充分改变人们的目标以及随后的行为。参见艾亚茨(H.Aarts)、卡斯特(R.Custers)、马里安(H.Marien):《意识之外的准备与激励行为》(Preparing and motivating behavior outside of awareness.),《科学》2008年卷319(第5780期),第1639页;卡斯特、艾亚茨:《无意识的意志:如何在意识知觉之外追求目标》(The unconscious will:How the pursuit of goals operates outside of conscious awareness),《科学》,2010年卷329(第5987期),第47~50页)。在此类研究中,“反向掩蔽”的实验技术成为最主要的一种手段:如果研究人员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受试者展示某个视觉刺激物(大约30毫秒),受试者往往可以感知它的存在,但是,如果相同的刺激物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即所谓的“掩蔽”)再次出现,受试者却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这种技术能够让文字或图片信息在潜意识之中进入人类大脑。有趣的是,就意识识别的阈值而言,情感词汇的识别阈值往往低于中性词语,这表明语义的加工活动发生于意识之前。参见盖拉德(R.Gaillard)、德尔库(A.Del Cul)、纳卡什(L.Naccache)、温克(F.Vinckier)、科恩(L.Cohen)、迪昂(S.Dehaene):《情感词汇的无意识语义加工对意识感知的影响》(Nonconscious semantic processing of emotional words modulates conscious access),《美国科学院院刊》,2006年卷103(第19期),第7524~7529页。近年来的神经成像实验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例如被掩蔽的词汇会引起语义加工脑区的反应,参见迪亚兹(M.T.Diaz)、麦卡锡(G.McCarthy):《无意识的词汇加工牵涉大脑区域的分布式网络》(Unconscious word processing engages a distributed network of brain regions),《认知神经科学杂志》,2007年卷19(第11期),第1768~1775页;迪昂、纳卡什、科恩、勒比昂(D.Le Bihan)、曼京(J.F.Mangin)、波兰(J.B.Poline)等:《词汇遮掩与无意识重复启动效应的大脑机制》(Cerebral mechanisms of word masking and unconscious repetition priming),《自然—神经科学》2001年卷4(第7期),第752~758页;迪昂、纳卡什、勒·克莱克(H.G.Le Clec)、柯伊切林(E.Koechlin)、穆勒(M.Mueller)、迪昂-兰贝思(G.Dehaene-Lambertz)等:《无意识语义启动效应的成像研究》(Imaging unconscious semantic priming),《自然》,1998年卷395(第6702期),第597~600页。又如,潜意识中的奖励承诺会改变大脑奖赏区域的活动,并对随后的行为产生影响,参见帕西格里奥尼(M.Pessiglione)、施密特(L.Schmidt)、德拉甘斯基(B.Draganski)、卡利什(R.Kalisch)、H·刘(H.Lau)、多兰(R.J.Dolan)等:《大脑如何将金钱转化为动力:潜意识动机的神经成像研究》(How the brain translates money into force:A neuroimaging study of subliminal motivation),《科学》,2007年卷316(第5826期),第904~906页。再如,遮掩状态下出现的恐怖表情和情感词汇会激发大脑杏仁体的活动,而杏仁体是大脑边缘系统的情绪处理中心,参见惠伦(P.J.Whalen)、劳赫(S.L.Rauch)、艾科夫(N.L.Etcoff)、麦金纳内(S.C.McInerney)、M·B·李(M.B.Lee)、杰尼克(M.A.Jenike):《遮掩状态下的情绪化面部表情对杏仁体活动的潜在作用》(Masked presentations of emotional facial expressions modulate amygdale activity without explicit knowledge),《神经科学杂志》,1998年卷18(第1期),第411~第418页;纳卡什、盖拉德、亚当(C.Adam)、哈斯堡(D.Hasboun)、克里蒙梭(S.Clemenceau)、鲍拉克(M.Baulac)等:《关于潜意识词汇所引发的情绪反应的颅内记录》(A direct intracranial record of emotions evoked by subliminal words),《美国科学院院刊》,2005年卷102(第21期),第7713~7717页。然而,这种潜意识的刺激会带来一些概念上的问题。正如丹尼尔·丹尼特指出,到底是我们把某件经历过的事情彻底遗忘了,还是我们原本就没有经历过这件事,这其实很难(或者说根本不可能)做出区分。关于此点,我们可以参阅他对“奥威尔式”与“斯大林式”这两种认知过程的对比分析,详见丹尼尔·丹尼特:《意识的解释》(Consciousness explained),波士顿:利特尔&布朗图书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116~125页。这种不确定性的产生,主要是因为大脑需要100~200毫秒的时间对意识的内容进行整合。参见克里克(F.Crick)、科赫(C.Koch):《意识的框架》(A framework for consciousness),《自然—神经科学》,2003年卷6(第2期),第119~126页。当触摸到某个物体时,我们的触觉感受与我们相应的视觉感知抵达大脑皮质层的时间并不相同,但因为有了这段整合的时间,我们会觉得它们像是同步发生。因此,意识的产生其实依赖于人们通常所说的“工作记忆。”许多神经科学家对此发表了相同的观点。如富思特:《皮质与心灵:统一的认知》,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萨伽德(P.Thagard)、奥比(B.Aubie):《情感意识:关于认知评价与躯体感觉如何相互作用,并产生质性体验的神经模型》(Emotional consciousness:A neural model of how cognitive appraisal and somatic perception interact to produce qualitative experience),《意识与认知》,2008年卷17(第3期),第811~834页;巴尔斯(B.J.Baars)、富兰克林(S.Franklin):《意识经验与工作记忆的相互作用》(How conscious experience and working memory interact),《认知科学趋势》,2003年卷7(第4期):第166~172页。不过,杰拉尔德·埃德尔曼(Gerald Edelman)曾经用更加通俗的语言概况了这种理论:意识是“记忆中的现在”。参见埃德尔曼:《记忆中的现在:意识的生物学理论》(The remembered present:A biological theory of consciousness),纽约:基础书籍出版社,1989年版。尽管我们经常会感受到各种主观经验的变化,包括思想、情绪、知觉以及行为等,但我们完全无法察觉这些变化背后的神经生理活动。事实上,对于自己的主观经验,我们也常常会陷入“当局者迷”的状态。有时,别人只需稍微看下你的脸色,或者听听你说话的语气,就能比你更加了解你自己的心理状态和实际动机。

通常,在开始一天的工作之前,我都要喝一到两杯咖啡或者茶。今天早上,我喝的是咖啡,而且喝了两杯。那么,我为什么不喝茶呢?对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无从知晓。今天,相对于茶来说,我更想喝咖啡,而且,我可以在二者之间自由选择。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的选择结果是出于明确的意识?答案是否定的。我的选择源于我的大脑活动,虽然我能够明确感知自己的所思所行,但却无法察觉或者影响这些大脑活动。在喝咖啡的决定产生之前,我是否可以“改变”我的想法?当然可以,但这种改变的念头,也是产生于无意识之中。为什么这种念头没有在今天早上出现?为什么它说不定哪天又会突然冒出?我对此无法解释。可见,无论是我们打算去做某件事情的决定,还是与之相反的想法或冲动,都只是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之中,而非我们意识的产物。

根据生理学家本杰明·利贝特(Benjamin Libet)所做的著名实验,在一个人打算做出某个动作的300毫秒之前,我们就可以通过脑电图的扫描,探测到大脑运动皮质区所产生的相应活动。利贝特(B.Libet)、格里森(C.A.Gleason)莱特(E.W.Wright)、珀尔(D.K.Pearl):《有意识的行为意图与大脑活动(准备电位)的时间关系:自由选择行为的无意识动机》(Time of conscious intention to act in relation to onset of cerebral activity(readiness-potential):The unconscious initiation of a freely voluntary act),《脑》,1983年卷106,第623~642页;利贝特:《自愿行动中的无意识大脑动机与有意识意志》(Unconscious cerebral initiative and the role of conscious will in voluntary action),《行为与脑科学》,1985年卷8,第529~566页。另一个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也发现,如果我们延迟一个人对自身行动的感觉反馈时间,那么他对行动意愿的时间判断也会发生变化。这表明,这种判断只是一种事后推测,它依据的是感觉中的行动时间,而并非实际感知到引发这一行动的神经活动。参见班克斯(W.P.Banks)、伊萨姆(E.A.Isham):《我们是推测而非感知自己决定行动的时间》(We infer rather than perceive the moment we decided to act),《心理科学》2009年卷20,第17~21页。但是,利贝特和其他研究者认为自由意志的概念仍然可以得到补救:虽然意识思维无法自由地发起某个复杂行为,但它却可以自由地“否决”这个行为。显而易见,这种看法的荒谬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阻止某个行动计划最终实施的神经活动同样产生于无意识之中。另一家实验室的研究人员通过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扩展了利贝特的研究。根据实验要求,当被试看到屏幕上随机出现的字母时,他必须按动按钮,但他可以自愿选择两个按钮中的任意一个。研究人员发现,早在被试决定按下按钮的7~10秒之前,他的大脑中有两个区域就已经产生出相应的信号,这些信号显示出被试最终会按下哪个按钮。海恩斯(J.D.Haynes):《意愿的解码与预测》(Decoding and predicting intentions),《纽约科学研究院年报》2011年卷1224(第1期),第9~21页。有关大脑皮层的最新活动记录显示,在一个人打算做出某个动作的700毫秒之前,仅仅通过探测256个神经元的活动情况,就足以对他的动作进行预测,而且准确率达到80%。弗里德(I.Fried)、穆卡梅尔(R.Mukamel)、克雷曼(G.Kreiman):《大脑内侧额叶皮质单个神经元内部产生的预激活对人类决定的预测》,《神经元》2011年卷69,第548~562页;哈格阿德(P.Haggard):《自由意志的决策时间》(Decision time for free will),《神经元》2011年卷69,第404~406页。

我们总是感觉自己明确地主宰着自己的行为。但是,以上这些实验结果与我们的感觉格格不入。目前看来,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在你想好自己下一步将要做些什么之前(此时,你似乎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下一步的行动),你的大脑就已经帮你做出了决定,然后你意识到这个“决定”,并且相信它是出于你的选择。

在你想好自己下一步将要做些什么之前,

你的大脑就已经帮你做出了决定,

然后你意识到这个“决定”,

并且相信它是出于你的选择。

虽然大脑功能活动可以分为“高级系统”与“低级系统”两部分,但它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只是自我经验的有意识的见证者,我无法激活前额叶皮层的神经活动,就像我无法决定心脏的跳动一样。一边是最先引发意识思维的大脑神经活动,一边是意识思维本身,二者之间总是存在着一定的延时。退一步说,即使不存在这种延时,即使所有的心理状态都与潜在的大脑活动同步发生,我依然无法决定自己应该如何去想、如何去做,除非某个想法或意图出现在我的意识之中。我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心理状态?我无从知晓,它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那么,我们的自由存在于何处?

有人比你先知道你要做什么

假设存在一台设计完美无缺的神经影像扫描仪,通过这台仪器,我们能够探测并解析大脑功能活动中最为细微的变化。如果你愿意在一个实验室里待上一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自由地思考和行动,但同时接受科学家用这台仪器扫描你的大脑,那么你将发现,实验人员能够完整无误地提前记录下你每一个想法或者行动。

比如说,在实验的第10分零10秒,你决定拿起附近桌子上的一份杂志,并开始阅读。但扫描记录将显示,这种心理状态出现在第10分零6秒,而且实验人员甚至知道你将选择哪一本杂志。接下来,你读了一会儿杂志,然后感到厌倦,于是停止了阅读。然而,在你选择停下的前一秒钟,实验人员就知道你会这样做,而且他们能够说出你最后读到的会是哪一句。

在实验室里,无论你想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结果都是一样。例如,你试图想起主要实验人员的名字,但却把它给忘了,一分钟后,你想起他叫“布伦特”,但其实他叫“布雷特”。接下来,你决定在实验结束之后去买双新鞋,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小孩今天会很早放学,所以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逛街购物。

想象一下,一边是记录着你的心理活动的时间日志,一边是你所做的相关行为的视频录像,二者对比的结果是:实验人员比你更早地知道你会想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当然,你可以继续认为自己每时每刻都处于自由之中,但是,别人却可以提前报告出你的想法和行为,这个事实足以证明,自由的感觉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自然规律与自由意志之间并非水火不容,但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从未设想过:一旦世界上所有的因果链条都被破解,我们将如何看待人类的行为。

我们并非自身思想的主宰

需要强调的是,我为了证伪自由意志而提出的各种理由,并非取自哲学上的唯物主义(唯物主义认为,世界的本源是物质)。毫无疑问,大多数(即使不是全部)的精神现象都是生理活动的产物。大脑就是一个生理系统,完全得益于自然规律的运作,而且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大脑的功能状态、物质结构等方面的变化,支配着我们的思想与行动。但是,即使人类心理是由纯精神的灵魂所主宰,也丝毫不能改变我所提出的观点。可以说,来自于灵魂的无意识的操控,和来自于大脑的无意识的生理反应一样,都无法赋予我们自由的意志。

来自于灵魂的无意识的操控,

和来自于大脑的无意识的生理反应一样,

都无法赋予我们自由的意志。

如果你无从知晓自己的灵魂下一步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那么你显然无法主宰自己的行为。尤其是当一个人的内心期望与他的实际感觉、行为之间存在矛盾的时候,这一点就表现得最为明显。例如,在这个世界上有数百万人,他们一方面是虔诚的基督徒,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却偏偏拥有一个同性恋、容易发胖,或者厌于祷告的灵魂。当然,也许有人在回首过去时能够无愧于心,他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自己内心的期望,但这也不能说明他就拥有自由意志。一个帮助你节制饮食的灵魂,和一个引诱你在早餐大吃樱桃饼干的灵魂一样,都是无法解释的。

当然,在我们的自愿行为与非自愿行为之间,依然存在着一个界线。但是,这种区分并不能支撑自由意志的观点,而且这种区分也不是以自由意志为依据。自愿行为的出现,总是伴随着行为者的主观意图,而非自愿行为则缺少这种意图。很显然,这两者的差异最终体现在大脑层面。一个人的明确意图,可以透露出很多与他有关的信息。面对一个以杀害小孩为乐的凶手,和一个在无意中撞死一名儿童的交通肇事者,我们理所当然地应该区别对待,因为前者有着明确的意图,而这种意图足以让我们了解他将来会有怎样的表现。但是,意图本身从何而来?在各种情形之下,到底是什么决定了意图的好坏、有无?这些问题,从主观层面上讲,依然是无法解释的。可以说,我们之所以会对自由意志产生错觉,是因为没能认识到一个事实:只有在意图自发生成之后,我们才知道自己打算做些什么。懂得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与人们的普遍看法相左的是,我们其实并非自身思想、行为的主宰。

当然,这种认识并不会削弱社会自由或政治自由的重要性。我们拥有按照自己意愿行事的自由,这种自由依然具有其固有的价值。如果有人用枪指着你的脑袋,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这都是一件不容接受的事情。但是,如果有人认为,我们作为意识主体,应该完全为自己的心理特征,以及由此产生的行为负责,这却是一种无稽之谈。

设想一下,如果要拥有真正的自由意志,一个人须具备哪些条件?首先,你必须了解到底有哪些因素决定着你的思想与行动;其次,你必须能够完全掌控这些因素。但这里存在着一个悖论,它足以颠覆这种自由的观念:到底是什么影响了那些“影响了我们的影响”?是不是更多的影响?其实,所有这些偶发的心理活动都不能代表真正的你。正如一首流行歌曲所唱:你不是风暴的控制者,也不是风暴中的迷失者,“你就是这场风暴”。

你不是风暴的控制者,

也不是风暴中的迷失者,

“你就是这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