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语才是思维语言
这些例子(还有许多其他例子)共同说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一边是用于思维的表征,一边是各式各样的语言,二者在许多方面都龃龉不合。我们头脑中的每一个想法都包含着大量信息,但当我们向他人诉说某个想法时,对方的注意力很难保持长时间的集中,而我们说话的速度又不能太快。因此,为了在合理的时间范围内向听者传递信息,说话者只能将其中一部分信息转换成语言,其他信息则需要听者自行“想象”。但在大脑内部的情形则完全不同,信息的交流基本不受时间限制,因为大脑各个区域之间连接着密集的神经纤维,它们能够以极快的速度传递海量信息。对思维而言,想象已经派不上用场,因为内在表征本身就是想象。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人们并不是依靠英语、汉语或者阿帕切语进行思考的,而是依靠思维语言。这种思维语言或许与世界上的所有语言都有类似之处,它想必也是用符号来表示概念,并通过符号之间的排列结构来对应“谁对谁做了什么”,类似那个“喷漆”的例子。但是,与任何给定的语言相比,“心语”既有更加丰富的一面,也有更加简单的一面。一方面,它必定包含着更加丰富的内容。比如说,对于某个多义的英语单词,如“stool”或“stud”,心语中一定有几个不同的概念之间的符号与之对应。此外,它还必须拥有一套额外的装备,用于区分某些概念之间的逻辑差别(例如拉尔夫的“象牙”与一般意义上的“象牙”),或者将指涉相同的符号进行关联(例如“那个穿一只黑鞋的高个金发男人”与“那个男人”)。另一方面,心语又必须比人们的口头语言更加简单。那些依赖具体语境的单词(如“a”和“the”)显然没有存在的必要,而有关语音、语序的信息也显得可有可无。就目前而言,一个英语使用者也许是依靠一种经过某种简化、标注的“准英语”来进行思考的,就像我上面所述的例子;而一个阿帕切人依靠的则是经过简化、标注的“准阿帕切语”。但是,如果要实现正确推理的功能,这些思维语言就必然要极其相似,并且这种相似度显然超过其各自对应的自然语言。而很有可能的是,这些思维语言其实是同一种语言,即一种普遍的心语。
因此,掌握一门语言其实就是懂得如何将心语翻译成一串串文字,或者将一串串文字翻译为心语。有些人虽然不懂得任何语言,但同样拥有心语。而且推测起来,婴儿和许多动物也应拥有心语,只不过形式上更为简单一些。的确,如果婴儿缺少一种可以和英语进行互译的心语,我们就无法解释他们是如何学会英语的,甚至无法解释学习英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上这些事实会对《一九八四》中的新话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我对2050年的预测是:首先,既然人类的精神生活独立于特定语言存在,因此,即便取消了“自由”“平等”等名词,这些概念依然会出现在人们的头脑之中。其次,由于头脑中的概念远远多于语言中的词语,而且听者总是会主动地填补说话者未说出的信息,因此,现有的词语将很快获得新的意思,甚至会很快恢复它们的原始含义。最后,孩子们将并不满足于复制大人的语言输入,他们会创造出一套远胜于它的复杂语法,这将导致新话的克里奥尔化,而这个过程只需一代人就可完成。就此而言,21世纪的孩子们很可能会成为温斯顿·史密斯的复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