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上的脚迹:茅盾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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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归途杂拾(1)

一九龙道上

旅客们游玩九龙,好像有一个公式:九龙城,宋皇台,这是最先去的地方。倒不是因为这两处是古迹,而是因为最近中国已在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游这两处,表示游玩之中不忘爱国。所谓九龙城,其实是小山顶上的一个寨,周围不过三四里,城内除了几排破房子便是一片荒地,除了住在破房子里的一两户穷人,根本无所谓居民,可是这一个荒凉的去处却是九龙租界地中间一块中国的国土。整个九龙半岛都租借去了,为什么还保留这几亩的地皮?据说也是有理由的,可是想想总觉得近乎开玩笑。九龙城的城墙倒很整齐,不用说,这已不是原物,香港政府特地花钱修葺过了。有四个城门,其中一个(大概是东门),还有一条广阔整齐的石路,对着城门,有两尊旧式的废炮。这么一个小城,——不,一个城壳子,比上海租界内的天后宫小得多了,而且根本没有居民,当然也无从派用场。不过抗战以后,在香港拍的一部抗战影片到底将这九龙城用了一次。

至于宋皇台,以前香港政府也把它列为名胜之区。这里并没有台,只是一个近海的高坡上有两块光秃秃的大岩石。原也有点奇怪,这两块大岩石一上一下,好像是人工叠起来似的,上面那一块大些,因而石檐之下可容一二人蜷伏。据说南宋的末代皇帝,就在这石檐下住过几宿。但我觉得这一个传说,未必可靠。帝昺当初逃到九龙,似乎还不至于窘迫到栖身在岩石罅中,如果为了躲避蒙古的追兵,则如此光秃秃的石缝,也不是个躲藏的好地方,除非那时这里的地形还不是现在那样一无遮盖,连大树也没有一株。

除这两处以外,沙田是“九龙游玩公式”的第二节目了。沙田山上有一座大庙,也算得名胜之区,也有点儿古气。第三个节目便是坐了汽车跨山沿海直到元朗,这一带路上,因为常常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海,风景也还不差,这一条翻过几个山头常常傍海而行的公路就是有名的青山道。

日本鬼子占领了香港以后约一星期,就开始“疏散”九龙的居民。这一条青山道上,每天拂晓解严以后就挤满了扶老携幼背着小包袱提着藤筐或洋铁罐等等物件的难民。这是一条人的洪流,从早上解严以后直至日暮戒严为止,这一条洪流滚滚不息,一天之内,总有十来万人这样急急忙忙脱离了这魔窟。

但是这样挤满了人之洪流的青山道上,也还有抢匪:日本兵和临时产生的土强盗。英军撤退九龙的时候,丢失的枪枝为数不少,隔海炮战的十多天内,九龙和新界陷于十足的无政府状态,“烂仔”们将英军遗弃的枪支武装了自己,占领了大路以外的偏僻角落,公然分段而“治”。香港陷落以后,一九四二年正月元旦,“皇军”在德辅道举行所谓“战胜入城典礼”,同时岛上的武装了的“烂仔”们却也在西环占领了一个未完工的防空洞,作为他们的大本营,那时候,岛上的居民头上压着两个主子:白天是日寇,夜间是“烂仔”。可是在九龙和新界,“烂仔”们竟和日寇分“治”了白昼,青山道上,日本哨兵在前一段“检查”潮涌似的难民,“烂仔”们就在后一段施行同样的“检查”。这真是一个拳头大臂膊粗的世界。

荃湾是青山道上一个美丽的小地方,照大路走,这里离元朗约有十多公里。倘走小路,翻过两座相当高的山,穿过无数隐伏在丛莽中的山坳子里的羊肠小道,便抄出了元朗市外,路是近不了多少,而且要翻过那简直不生树木的石山也实在辛苦,但有一利,这里只有一个主子:不是日寇,也不是那些临时乌合的“烂仔”,却是一些略有组织,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大哥”。港九战争给他们补充了人员,也补充了武器;自动步枪和手提机关枪增添了他们的威武。这一带的“大哥”们有多少,谁也不能说一个确数。港九战争的大风暴带来了一层容易滋生“大哥”们的沃土。十来个人得到了武器的补充,有一个领袖,他就可以成为新的一股。但尽管变化是那样快而且多,不成文法的纪律还是相当严明,“大哥”们分段而治,在他们各自的疆界内保守着一种秩序。山坳子里的小路上他们安置了步哨,“保护”来往的老百姓,并且也征收“通行费”,每人四角港币。

扯旗山头飘着太阳旗以后,这些“大哥”们曾经帮助大批“漏网之鱼”逃回祖国的怀抱,他们不但不收“通行费”,还白赔了茶水,白赔了饭食,白赔了挑行李的伕子们的挑费。他们肯这么干,因为他们不愿意不买东江游击队曾大队长①的帐,因为他们知道大队长是一个打日本仔的好男儿,因为他们自己也是要打日本仔的好男儿!一九四二年正月九日,天气非常暖和,荃湾躺在青山碧波之间安静得像个太平世界,一群“漏网之鱼”,代表着五六个省,有“肥佬”,有高度的近视眼,有大病后还在拉痢的,有中年妇人,有妙龄女郎,一个个都是青布或蓝布的“唐装”,翻过了荃湾左近的一座高山,投进了山坳子里一个小小的村庄,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入了一位“大哥”的疆界,可是他们那时都不知道,还以为这是游击队的一个前哨站呢。说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实在只有五六份人家,背了长枪腰间两颗手榴弹的人们,在打谷场上来回踱着,在几株尤加列树下蹲着谈话,大肚的母猪在垃圾堆里找寻食物,一边唔唔地叫,一边用它那长嘴拱着,鸡儿谷谷地呼着同伴,用爪子爬土。小狗们走到生客们脚边嗅了又嗅,然后又没精打采走开了。一切都太像一个游击队所在的地方,而且茶水也准备好,破板凳也拿出来,客人们都坐下来休息,心里想想一天的行程大概到这里就是终点了。

然而即便是休息片刻又走,那种猜想还是照旧。在路上又遇见了武装的人,还以为这是来“接应”的,却不知道这是又一位“大哥”的部属。小路旁草地上,两个老百姓打扮的盘腿坐在那里,他们面前横放着一支长枪,其中一位手拿着一支盒子炮,距三四丈的高坡上又站着一位,肩着自动步枪,——他是在警戒的,他们大概早已接到“招呼”,并没对那一群不伦不类,南腔北调的“唐装”难民问一句,也没有开口要“通行费”。

从荃湾到元朗这一条荒僻的山路,据说就是日寇偷袭英军后路所经过的捷径。“十二·八”战事②爆发后,英军最前线在元朗,可是这最前线战事并不怎么猛烈,双方在工事背后以机枪遥射而已。经过了三十多小时,突然荃湾发现了日军,于是元朗一线只好后撤,英军改守沙田作为最前线了。人们传言,这是三井洋行大班(日本人)做了他本国军队的向导。其实这还是一些老实人的想法。日寇在香港九龙那些小商店就全是间谍机关,而且他们的“第五纵队”在战争的前夕还公然招摇过市,带引军队过这么一条山路何必什么三井大班亲自出马!又据说,在日寇偷渡这“阴平”而扑到荃湾前一二日,英军在这个可虑的去处,确曾安置下一辆轻坦克(或装甲车),不知怎的,后来又调开了,而且就此一直不再设防。这一说,也只能姑妄听之,然而由此可见新界的老百姓对于九龙之轻易失陷终觉得可惜而又太可怪,他们创造出来的故事都从一个中心观念出发:日本仔不是打得好,却是善于行诈取巧。

当时日寇在香港九龙新界实在也只能作点线的占领。元朗市有伪维持会,有伪军,也有日军,然而元朗市区之外不过三里的一所大房子里就是又一位“大哥”的大本营。元朗伪维持会每天得向这位“大哥”纳贡,据说是白米十担,猪几口,鸡鸭若干挑。这一位“大哥”的大本营离一个十多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不过一箭之路,这些老百姓都受他保护,他是新界一带最大的一股,拥有一二百武装。他的大本营是一座簇新的大院落,矮矮的白粉墙,大门里面有很大的天井,正中是轩敞的平厅,两旁各有一排三间的边房,都是朝着天井开着洋式的窗,远远看去,总以为这是一个学校的校舍,可是进门以后又觉得这是一个祠堂。大厅上朝外就是一个供着历代祖先神位的神座,帏幔低垂,一副高大的铜烛台,还有香炉,两边墙上画着一副善颂善祷的对联,墙上近屋顶处又有泥水匠画的五彩的半部《三国志》,——这一切都不像是住家房子的派头,然而那位“南洋伯”建造这所房子确是为了住家。不幸新屋落成不久,太平洋风云变色,他这吉宅太近火线,只好放弃,现在这位主人的一家也许还陷在岛上,也许牺牲在炮火下,谁也不知道,他这住宅却成为一位“大哥”的大本营,而且利用这大洋房子,他招待过“境”的特别难民,前后怕有千把人罢?

二东江乡村

东江游击队好像是卡在敌人咽喉里的一根骨头。敌人在华北的“三光政策”,在东江早就实行了。淡水一带,整个的村庄变成废墟,单看那些村里的平整的石板路,残存耸立的砖墙,几乎铺满了路面的断砖碎瓦,便可以推想到这一些从前都是怎样富庶的村庄。可是现在连一条野狗都没有了。白天经过这些废墟的时候,已经觉得够凄凉,但尤其叫人心悸的,是月夜;踏着满街的瓦砾,通过长长的街道,月光照着那些颓垣断壁,除了脚下格格的瓦砾碎响,更没有别的声音,这时心里的惨痛凄凉非言语所能名状。旧时成语有“如行墟墓间”,但和这一比,这一句成语便觉得太不够了。

这一些村庄通常都有防盗的设备。村中有碉楼,四方形,巍然耸峙,俯瞰全村,墙壁很厚,没有窗子,只有狭长的枪洞,每面上下三层。从这些碉楼墙壁上满布的枪弹伤痕看来,敌人“扫荡”这些村庄的时候不是没有剧烈的战斗的;有些碉楼还受过炮击,崩坏了一角。村前村后的路口都有长的石条,一排五六个或三四个,植立土中,露出一尺许,最高至二尺多,这也许在紧急的时候在后面堆上沙包,作为简单的防御工事的。但是最使人惊异者,一般较好的(大概是富农的)住宅也都是碉堡式,土墙很厚,石脚很高(总有五六尺),只有一个门——大门,木料很结实,除了两根从墙里抽出来的粗木横闩,又有直闩四五根,都是碗口来粗可以用作柱子的木头,套在门上石制的天地槛内,大门两旁墙上有枪眼,屋内人可以放枪射击攻门的人,全屋没有正式的窗,只有方尺大小的洞,这也装着极厚的石框,和粗的铁栅。天黑以后,无论牛猪鸡鸭都赶进屋内!——不,这小小的碉堡内,甚至木柴农具等等也都收藏起来,于是闭门而卧,可以高枕无忧。强盗土匪要进来,只有攻大门之一法,然而大门是结实的,门破了还有坚牢的木栅(即直闩),而且攻门之时,门内人可以从门旁墙上的枪眼放枪抵御。没有比步枪更厉害的武器,这种碉堡式的住房当真有点不可奈何的。从宝安到淡水一带乡村,以我所见,差不多可以说就只有两种建筑:一种是这样的碉堡式,另一种则是仅足避风雨的茅舍,那简直连门也没有,用芦苇编成一张东西挡住了出入口而已,——这是赤贫的人们的居室。他们是除了一条性命更没有值钱的东西的。

碉堡式房子最小者全体就只一间,真要叫人联想到这是犯人住的牢房。关上大门就成为黑漆一团,人和牲畜共处,大尿桶就放在床头。大者亦有两间三间的,但亦仅赖大门放进光线和空气来。更讲究的,则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于是朝外的正房,——通常是供着列祖列宗的神位的,就比较地敞亮了,然而这敞亮要付代价,因为是平房,里面有了天井,强盗可能自屋面上攻进来,于是天井上不能不张铁丝网,天井四围各房的墙上又都得开设枪眼,使得强盗虽到屋面仍然不能下来,而且屋内人又可开枪阻止强盗破坏那铁丝网。当然这样的“小碉堡”的主人在战前若不是小地主也一定是富农了。至于大地主的住房,那简直是个城,——有的比那九龙城还要大,而且墙垣也高得多,墙上没有窗已成天经地义,可是大小枪眼之多,层层密布,平常的小城,实望尘莫及。有些这样的“城”,还在四角建有碉楼,那一定是通宵有人在上边守望的。这样的“城”里,自然有天井,不过不张铁丝网了,这是因为“城”墙既高且多枪眼,来攻者即使有云梯也未必能爬上屋面。这样的“城”,倘不用炮,好像是很难攻下来的。

这样充满了大小碉堡的村庄应该是很叫日本仔头痛的,而且又理应发挥它的自卫能力至于最高度的,然而这样的充满了大小碉堡的村庄或仅索取少许的代价或竟索不到什么代价,终极仍不免于一堆瓦砾,这是为什么呢?敌人有炮,敌人有其他的重兵器,这是原因之一,而民众的组织不够,各级村民的团结不够,地主的武装力量之不能坚决地枪口对外,这又是主要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