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踏血行(1)
一九三七年八月下旬的前门火车站前,挤满了神色惊慌汗流浃背的人们。一辆满载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的卡车,停在不远的街道中央。人们远远地斜乜着他们,像在斜乜着一群伸着舌头的狼狗。
母亲和玉环姨拖着沉重的行李,好不容易在钟楼南侧,找到了站在烈日下打着一把阳伞的大舅。
“买着票了吗?大哥。”母亲急着问。
“好家伙。”大舅用白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从绸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去保定的车票:“幸亏我认识前门站财务科的人,往南走的车票,一个礼拜前就卖完了。”说着,他用下巴向街道中央扬了扬:“都让这帮小日本闹的。”
挤上火车之后,母亲已经筋疲力尽了。
“回家去吧,玉环……”她眼巴巴看着玉环姨孤零零地站在车窗前,却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发车铃响了,在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玉环姨突然预感到,这次与母亲的离别,非同以往。她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漩涡将会把母亲卷向何处。她紧跑几步,死死抓住母亲伸出车窗的手。
“姐……”
火车提速了,为了还能拉住母亲的手,玉环姨拼命地向前跑,向前跑……
终于,强大的蒸汽机车,将两只紧握在一起的骨肉同胞的手,艰难地分开了。
“姐……”玉环姨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四十四年后,当母亲与玉环姨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位白发老人竟一时相拥无言,良久,良久……
保定福音医院是一座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出资创办的医院。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是中国华北京津地区最著名的医院之一。一九〇四年建院时为男女两院,男院称思罗医院,女院为思侯医院,一九三六年两院合并始称保定福音医院,由美国人柯维廉任院长。
福音医院位于保定西关小集后街。当母亲拖着行李走进院子的时候,学校楼前已聚集了不少刚刚返校的同学。同学们再次团聚大有如隔三秋的感慨。一位假期去杭州探亲的同学,惊魂未定地讲起日本军人在淞沪会战中残杀无辜百姓的暴行。同学们听罢,无不瞠目结舌,义愤填膺。
说话间,陈扶峰护士长从二楼一个班级的窗口探出身来:“姑娘们,安静。请都到这里来,有事要和大家谈。”同学们立刻朝楼上拥去。
“该考试了,你复习的怎么样?”母亲随口问身旁一位从张家口返校的同学。
“我根本就不可能复习,我家房顶都让鬼子的炮弹轰塌了,我没死就算捡了条命。”
陈护士长站在教室门口迎接大家。站在她旁边的,是福音医院主管护士学校的慕副院长,一个严厉的美国老姑娘。
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
慕院长首先代表学校,向一个多月来饱受战争惊扰的同学们致以慰问。很快,她就谈到了大家都关心的毕业考试问题。她说,暑假期间,学校曾多次设法和南京方面的中华全国护士会取得联系,希望尽快安排学生们的毕业考试。但因战事趋紧,商讨未果。考虑当此之时,国家急需医护人员,而学生长期滞留学校,亦非上策。故校方经反复研究,决定即日遣散毕业班全体学生,并鼓励大家用自己学成的医护专业技能,与全国军民共赴国难。话音刚落,教室里一片哗然。
“慕院长,大家寒窗苦读三年,难道最后连一纸毕业文凭都拿不到吗?”一位同学终于站了起来。
“慕院长,即便上前线去,谁能承认我们的护士资格呢?”
那个美国老姑娘脸色沉郁了。一阵质问过后,她清了清嗓子,几乎一字一顿地说:“请大家放心,学校会泣血承诺确保诸位的在校学历。而真正需要民众承认的,不是你们的护士资格,而是你们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忠诚。”
教室里一片肃然。
母亲一直没说话,因为离开北平前,三舅曾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三舅潞河中学的同班同学,现在山西太谷铭贤中学任教的刘先生。三舅嘱咐母亲,假如毕业后不愿回沦陷后的北平,可求刘先生帮忙,去山西太谷仁术医院工作。三舅还告诉母亲,听刘先生说,仁术医院旁边就是公理会教堂,而且那里的唱诗班,已经可以分声部诵唱赞美诗了。这对一直沉醉于多声部合唱的母亲来说,当然有极大的诱惑力。所以,当学校宣布全体学生遣散的时候,母亲已决定与十几位同学结伴去山西了。
对于太谷这一个月的经历,母亲后来很少谈及。我只知道,那位刘先生后来因苦恋母亲而大病一场,母亲也被他纠缠得哭笑不得。
保定护士学校的陈扶峰护士长,在得知母亲的困境后来信说,希望母亲去郑州华美医院,陈护士长目前正在那里工作。一九三七年秋,母亲又一次孤身一人,挤上了南下的难民车。
今天的年轻人,已无法想象抗战期间挤难民车逃亡的惊骇和惨烈。在石家庄火车站,当一列从北平南下的火车在站台旁还未停稳的时候,早已守候在这里的成千上万的难民,潮水般漫上车来。车厢里早已被塞得令人窒息,蜂拥的人们像一群饿猫瞬间便爬满车顶。其间哭爹喊娘呼儿唤女的哀号,犹如喧嚣的风暴,久久不能平息。
母亲是幸运的,就在列车启动的最后时刻,她扔掉手里的皮箱,硬是在两节车厢之间的露天过道上,抓到一个能将身体悬挂起来的扶手。
“危险!掉下去就轧死了!”一个男人一把拉住母亲,脚下的铁轨枕木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去。
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旅程。母亲一直双手抓住铁栏杆,脸朝里地挂在露天过道上。
“这儿比里头强,里面像个蒸笼,晕过去不少人了。”把母亲拉上来的那个男人俯下身来说。
一个老太太问母亲:“姑娘,你这是往哪儿走?”
“郑州。您呢?”
老人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好,跟大伙儿一块儿往前走吧。”
这时的火车早已彻底失去了大工业时代的勃勃风采,它更像一条叮满蚂蟥的长蛇,在华北大平原开始收获的原野上艰难地爬行。而那些没能挤上火车的难民,更像潮水一样,顺着平汉铁路徒步向南蔓延。他们拖家带口步履艰难,当火车从身边经过时,他们大都站在那里,望着沉重不堪的一车难民,脸上流露出悲悯与无奈的苦涩。
当列车接近邢台的时候,趴在车顶的难民最先看到一大队骑兵,出现在列车行进的右后方。
“鬼子的骑兵!”一时间,车厢内外一阵惊恐。
马队掀起黄尘,像箭一样从火车右侧袭来。行走在铁路右侧的难民,惊叫着四散逃去。挂在车厢外腿脚灵活的难民,开始悄悄跳下列车,钻进铁路一旁尚未收割的高粱地里。而车厢里的人们只能在马蹄的喧腾声中屏住呼吸。
马队渐渐逼近了,甚至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及喘息声。突然,车顶上一个眼尖的小伙子霍地站了起来:“妈了个巴子,是咱们的骑兵,哈哈!灰军装!是咱们的骑兵!”
火车上下所有的人顿时长吁了一口气,挤在母亲胸前的一个胖女人抹了把脸上的冷汗,用津腔骂了起来:“臭当兵的!有本事打小日本去,往后撤得比火车都快,缺八辈德了。”
火车时行时停地走了一夜。天亮不久,在接近新乡的时候,真正的惨剧发生了。
最早发现敌机的还是车顶上的人们。一阵骚乱之后,只见两架双翼飞机迎着火车从铁路东南方向斜插过来,从列车上方一掠而过,车上的人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操你祖宗的!”一个粗壮的东北庄稼汉冲着飞机远去的方向大骂起来。但灾难远没有结束。车顶上一直盯着飞机去向的人们突然发现,两架敌机在火车后方的天空中,画了两道优美的弧线之后,顺着列车行进的方向,从后面超低空俯冲过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两股被机关枪掀起的烟浪,像闪电一样追上了缓慢行进的列车,一场肆无忌惮的屠杀刹那间从天而降。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面对敌机扫射,趴在车顶上的人们争相不顾死活地往车下跳,车厢里的人们更相互践踏着拼命往车窗外爬,火车里外一片惨叫……
母亲像一下子掉进地狱里,她顿时感到“天空像书一样被卷起,太阳变得像黑毛布般的黑暗,月亮变成血红,天空中的星星纷纷陨落,好像未成熟的无花果被狂风一扫而落……”(《圣经·启示录》第六章)
抗战时期的郑州,已经是中原地区的通都大邑了。保定石家庄相继沦陷之后,大批华北难民都要经过这里向西南漂泊,所以车站附近流民乞丐成群,让人寸步难行。
陈护士长搀着母亲艰难地挤出站前广场,在很远的一个街口,叫到一辆三轮车,直到这时,母亲的心情才算平静下来。但陈护士长的一句话,又让母亲深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