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实用书仪(4)
结语
属于佛教经典的石刻、墨迹作为法帖,其内在含义特殊性区别于世俗观念,宗教形态的文字书写行款往往有其特指,要引起相对重礼,以免误读。
如果说公牍行文上行、平行、下行的行款方位,以称谓上的“平阙”体现出的纵向尊卑,那么,“虚右”“谨空”“左冲”则是横向尊卑的体现,横向以左为尊,尺牍中典型的尊左,如同空着左侧位置待客“虚左”之礼,体现在晋唐时题答书的“批反”,明清时私牍则演变为“左冲”,反映出左右的横向尊卑。由于“谨空”“左冲”等书仪格式,产生了章法布局的上下、左右留白空间位置上的变化。
私牍仿官牍之制,古代社会制度,家国一体,君臣、上下关系在官、私牍上,体现出尊卑、长幼的社会关系。
牍以隶书上呈,批答以草书
尺牍行文中有许多常用语,其中“白”“启”“报”“具”“告”等,表示不同文体及行文方向,“座前”“左右”“台鉴”“顿首”“惶恐”“再拜”“稽首”“和南”等是题称敬语。私牍的书写格式主要取决于往来之长幼尊卑关系及事之大小。大抵致书尊长,以严谨书体、工整布局为之。题答之书,上呈者书体严谨,以示谦卑,题答者大书草体其上,以显尊贵。题答尊长者,书体工整,题答卑幼者,书体率意、布局随意。平辈间,书写为常规状态。
结语
无论官牍还是私牍,题答所用书体之正与草,是尊卑长幼关系的反映。
题跋签条、序言、眉批、注释等,在书仪上,既有称谓、平阙以及书体正草的基本规范,又有所占位置乃至字体大小的相关要求。题跋类型的作品皆有所题对象在先:金文为青铜器款识;画像石题记、造像记的图文结构为左图右史;黄庭坚跋苏轼《黄州寒食帖》尾及米芾跋褚遂良《兰亭序》临本等,均以所题对象的笔意风格为前提——在章法布局上,烘托正题,二者合为完整一篇。
以米芾多种书体的使用情况分析:米芾平素示人多以行草,如尺牍、诗稿;自留稿本多体皆存,如《珊瑚帖》,以画并跋及诗赞;题跋所藏及过眼历代书画,则用“跋尾书”,如跋《阎立本步辇图》、跋《王羲之破羌帖》、跋褚遂良摹《兰亭序》等。其跋尾书为小行楷,字径一厘米左右,与杨凝式《韭花帖》(曾经米芾所藏)书风相近,其文体多以先跋再诗赞形式,颇具六朝古风。这种跋尾书属于米芾题跋秘藏古书画专用,且秘不示人,不会在其他场合出现。唯一与跋尾书相近的是其《向太后挽词》,书风全用正楷,以示庄严。
题答平辈的私牍如《十七帖》之《远宦帖》,题答卑幼者如《元度何来迟帖》,致书尊者如《何如帖》;事之重大者如《姨母帖》。相比之下,其间的章法趣味差别明显。私牍笔墨之多样与布局之丰富,客观上也是出于往来尊卑关系与事件性质之差异。
宋徽宗题《瑞鹤图》,跋文所记具有历史文献的意义,故用正体,而不用大草,以瘦金书楷体风格与画面风相和谐。
结语
在艺术风格语言的谐调关系上,存在与所题对象的匹配问题。题跋既要与正文书体及风格基本一致,又要弱化于正文体势,不能喧宾夺主,超越主体地位。做好配角,以相互宾主地位关系妥帖为原则。没有所题对象,就没有题跋相应,因此不能割裂对象看题跋。
文稿、札记等起草,有些文本无须誊写,有些则要反复修正,最终定稿。怀素《自叙帖》应是反复演练的最终定稿,想必初稿另有一番情趣。孙过庭《书谱》大概属于第二稿,其中有添加修改处,第一纸未加修改,与后半段气氛有别,中后部大多修改,真切的现场感历历在目。文稿的起草多有批注、涂改、添加处,其真实感、现场感极强。作为正式文本记录,出自官署文吏书手之手。最典型的当属颜真卿《祭侄文稿》与《争座位帖》,均属第一稿(后者似应有第二次的文吏誊写),张晏在跋颜真卿《祭侄稿》时论曰:“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盖以告是官作,虽端楷,终为绳约;书简出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出于无心,是其心手两忘,真妙见于此也。”其中的圈点涂改添加处笔势苍劲,心手相忘。
相比而言,官书、写经及字书用正体,多呈严谨收敛,手稿呈现自由奔放的意趣。可以想见,以小草传世的智永与孙过庭,同样是长于大草的;而以写意豪放见长的书家同样可能具备严整典雅的另一面,张旭的《郎官石柱记》与其《肚痛帖》《古诗四帖》的风格不同,实源自不同的文体实用属性差异。
以北魏崇尚道教的郑道昭在云峰山、天柱山摩崖石刻为例:《郑文公上、下碑》为歌颂先父郑羲“先德”,书风雍容端庄,行款整齐,不涉奇险;《论经书诗》《云峰之山》《岁门石坐》等题铭,则书风雄奇,笔势纵逸,章法错落有致,飘逸如仙;《观海童诗》《九仙题名》等,随意留题,则清丽与茂密兼备,拙中寓巧,布局不拘一格。其中的《论经书诗》依山势摩崖,布白自如飞动,全书二十六行,每行少者六字,多者二十字,字小者字径三寸,大者四寸,与全篇外围布局形态之自然相协调统一。正是对自然之美的感受,才有逸气纵横、虚和含蓄的山林气象,体现出道家风仪的飘逸自然之美。
结语
论文体庄严,诗不如史;论书风庄严,手稿不及铭石书。同一作者同一书体,因文体实用性不同,行款布局差异明显。
榜书题壁
脱离实用性的艺术书写风尚盛于晋、唐、宋,以榜书题壁最为典型。
榜指木牌、匾额,旧指官府的告示,即古代的“署书”,署书为“秦书八体”之一,又作“牍书”,“牍”为榜的异体字,指标题于宫阙城门上的大字。“署书”较之其他七种,字少而大,点画粗重醒目,近年来出土竹木简牍中较多见的木签牌,即是此类署书。汉代碑额近似于竖式牌匾题署,可视为榜书之一。为求行列匀整,以横直界线所画方格,专用于书大字,以利远观,故后世亦以“擘窠书”泛指榜书,后来将招牌一类大字通称榜书,大字对应以大尺幅,镌刻于山崖石壁上的“摩崖”是典型意义上的大场景榜书。
摩崖石刻处于大场景中,典型如《石门颂》《西狭颂》《封龙山颂》《郙阁颂》《铁山石颂》等,均为榜书;魏晋南北朝摩崖大字极为普遍,写经类如《泰山金刚经》,题记类如《云峰山石刻》《瘗鹤铭》等。
榜书传统自古有之,连绵不绝。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载:后汉师宜官“能为大字方一丈,小字方寸千言……或空至酒家,先书其壁,观者云集,酒因大售,俟其饮足,削书而退”。最为典型地体现了榜书风尚;“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孙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满壁纵横千万字”同样是往往带有酒后的表演性质的榜书题壁。褚遂良、贺知章、怀素等均有现场题壁的记载,所用书体除正体字之外,主要用行草书,且渐成题壁书主流书体;宋代书家将“大”作为主要的审美标准,追求有余地的意境。典型如黄庭坚反复强调的“大字无过《瘗鹤铭》”,追求高远的壮观气势。苏轼“大字结密无间,小字宽绰有余”,米芾作小楷“宛如大字”诸论皆是求大的审美倾向。
近代展厅文化源自西方公共艺术空间展示形态,使书法艺术的视觉艺术功能、内容及表现形式与古代宫廷、官署、厅堂、书斋等实用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为了与大体量的展厅相适应,巨幅书法作品的创作已逐渐成为主要趋势。
结语
从艺术形象来看,榜书表现的是英雄气概、悲壮之美、伟岸的人格与壮观的历史画卷。由此要求艺术家要有丰富的艺术语言,能驾驭漫长巨大的展示空间,如同音乐的交响乐,文学之长篇小说,雕塑之群像,需要几乎全部的书法语言形式,才能撑起榜书空间。
自书诗卷
与游于艺式的录古诗相比,文人自书诗原稿是言志与抒情的最直接的载体。诗人气质在诗卷上的笔墨呈现真切感人。
文人的意识形态是综合反映在各个领域的,文人这一阶层是从春秋战国的“士”转化而来的,是具有较高修养的知识分子。高人逸士、名流贤者、正人君子的道德文章,为世人的楷模。文人书法所具有的书卷气、士大夫气,或超凡脱俗,或慷慨激昂,前者典型如林逋,后者典型如陆游。
陆游的情感表现由诗及书是统一的,其《(日若)日弄笔戏书》曰:“草书学张颠,行书学杨风,平生江湖心,聊寄笔砚中;龙蛇入我腕,尺素忽已穷,余势尚隐辚,此兴皆谁同。”《北窗试笔》曰“虽无颜柳工,挥洒亦忘倦。纸穷墨渐燥,(虫也)(虫亢)争入卷”其《醉后草书歌诗戏作》描写更加具体:“墨翻初若鬼神怒,字瘦忽作蛟螭僵;宝刀出匣挥雪刃,大舸破浪驰风樯;纸穷掷笔霹雳响,妇女惊走儿童藏;往时草檄喻西域,飒飒声动中书堂……”又在其《醉中作行草数纸诗》曰:“驿书驰报儿单于,直用毛锥惊杀汝。”道出了主战派陆游写行草书的情结。对照陆游八十岁时用郭端卿所赠猩猩毛笔,为晚辈“五七郎”所作《自书诗稿》长卷,诗人气质与笔墨情趣之高度吻合。作书过程被诗人赋予了多重想象。诗情笔意相得益彰,挥毫状态与过程形象生动地展现出诗人特有的气质。神鬼龙蛇、疆场战船,至书作结尾时仍然呈现出高度激昂的状态,骇人心目,如同西北边陲古战场上,将军营帐中发出的战斗檄文。
王铎一生作诗极多,但史录甚罕。在其《自书诗十五首长卷》的跋尾,作者极为动情地发出“因书怜诗、因诗怜吾”的感叹,令人动容,视全卷笔势,沉着痛快,富于激情,情景交融,晚景凄凉之境与作书悲壮的情感跃然纸上。
结语
如果说尺牍是毛笔文化时代文人门风家规下的教养与优雅,那么,诗卷则深刻地呈现出士大夫的气节与怀抱。书家写自己诗文的情境,明显有别于他书。诗意的心境写照与笔墨情趣流露,交相辉映。
第七节书写材料
题署用墨、朱砂乃至金字、银字,同样有制度与风俗相关因素。
《礼记·月令》:[孟夏之月]:“(天子)衣朱衣,服赤玉。”指皇帝夏季服饰为朱色。古代帝王赏赐给公侯的“九钖”之六为朱户,以示尊异,所乘红漆车曰朱轩。
王国维在《简牍检署考》一书中指出:“至周之季年,则有墨书。”与墨相对照的朱砂在商代甲骨中所用,所谓朱书,用于占卜;文献记载周武王在楹、杖、带、履、觞、户、黼、剑、弓、矛上作的各种箴言的《践阼篇》,用朱砂,所谓“在丹书”。《周礼·秋官·司约》曰:“凡大约剂,书于宗彝;小约剂,书于丹图。”重大盟约铸青铜,小的盟约用朱砂。
作为“四象”之一的朱雀为古代神话中的南方之神,后为道教所信奉,炼丹家多用朱砂,故称所炼药为丹。
书碑多用朱砂,故称书丹。后世民俗碑刻初拓多用朱墨。古代官府文书曾用朱墨二色加以区别。《北史·苏绰传》:“绰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魏晋以来,钤印由在简牍上用封泥制度演变为在纸帛文书上使用印泥。印泥用朱砂,官印始有朱记之称。
赵佶用金色在古代书画卷轴上题签,同样有特指,以金象征皇权,称“瘦金书”,有别于常规墨色。
文字的涂改用黄色,所谓“雄黄改字”,亦称“雌黄改字”。据沈括《梦溪笔谈》曰:“馆阁新书净本有误书处,以雌黄涂之。尝校改字之法:刮洗则伤纸,纸贴之又易脱;粉涂则字不没,涂数遍方能漫灭。惟雄黄一漫则灭,仍久而不脱。古人谓之‘铅黄’,盖用纸有素矣。”敦煌遗书唐初写本《文选·运命论》中即有此改字之迹。
明清两代科举乡试及会试用墨,由誊录人用朱笔誊写一遍,原卷送考官批阅,以防舞弊。评校书籍用朱墨两色,其中朱笔称朱批。
结语
可见无论是在制度上,还是风俗上,朱书明显有别于墨书,皆有特指。不能完全用西方色彩学概念所谓视觉艺术看待古代传统书写材料,设色不仅仅是用来看的,同时可能具备一定的等级标志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