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奈良(1)
等云到,拍电影的大部分时间总是在等云到,或等阳光、等风起、等雾岚。天文对此的形容是“那种等法,让我觉得除非把自己变成像一棵植物,一只最低限代谢活动的爬虫类,否则简直难以挨度”。
妻夫木聪
早在二〇一〇年十月里,我们已赴奈良试拍过,拍摄磨镜少年对故土的回忆片段,戏份集中在磨镜少年与其新婚妻子身上。奈良的这十天外景,是整部片由剧本到拍摄到后制的建构过程中,一段光秃秃的存在,先不说当时剧本还是半成品状态,拍摄的根据只有一份侯导口述、打字列印出来的简易分场,审视整个工作进程,也觉这一小段拍摄夹在前一年后两年的剧本工作间,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很怪异,是因妻夫木聪的档期可不如其人那般友善,也是当时误以为开拍在即故借此暖身暖机,谁知这一趟小杀青了,我们又回星巴克闭关修炼了两年才迎来正式开拍。于是不论对戏里的磨镜少年、对戏外的妻夫木聪,这段日子都是货真价实的两年前回忆,当然侯导赌咒发誓,说他绝不是故意要这么安排的。
这也是编剧天文惟一跟拍的一次外景,自知脱离不了都市文明生活的天文,不讳言道:“就是来日本外景我才跟的。”编制不大的剧组包括演员们全塞在邻近奈良的大和郡山市郊的旅馆里。旅馆名为“大御门”,如同日本大多数平价旅馆,狭小而五脏俱全,住来非常舒适,就是隔音稍差能摸清邻居一举一动(真吓人!)。旅馆旁的高尔夫球练习场,高耸的围网在连片稻田间十分显眼,在这一带迷了路,觑准这个大型地标就没错了。
与旅馆共建筑的料理店兼居酒屋被我们戏称为“鸟店”,专业鸡料理店,吃得到炸鸡鸡肉串鸡沙西米鸡拉面鸡披萨各国料理,有鸡胸鸡腿鸡脖鸡屁股鸡翅膀鸡胗鸡肝甚至猎奇的鸡腰子生吃(吓坏侯导了)。除了在拍摄现场的便当之外,我们整团人的用餐时间几乎都在鸟店度过。
《刺客聂隐娘》的构想来自妻夫木聪,拍摄也始自妻夫木聪,初次与妻夫木聪合作的经验极愉快,一如日后在大九湖与九寮溪的拍摄。饰演磨镜少年新婚妻子的忽那汐里,与妻夫木聪一般都是怪姓名,俩皆笑称从没遇过除自家人外与自己同姓之人。号称“三秒记忆力”的侯导,自然完全记不住忽那汐里这特殊名字,索性称之为“稀哩呼噜”(有人禁不住吐槽,导演啊,我看是你的记忆力“稀哩呼噜”了!),对三个字。片中,磨镜少年是这位倭国青年流落到唐土后,唐人们对他的称呼,他在家乡的名字就叫做聪(包括剧组在内的不少人都以为妻夫木聪的姓名是“妻夫木聪”,实则是“妻夫木聪”),妻子亦名为汐里。
当时,忽那汐里尚在寻觅机遇等待崛起,并非日后借由《家政妇三田》蹿红、如今当红的新生代女星,因为十七岁未成年之故,让我们体验到日本法令对未成年演员的限制与保护之深,如每日在居酒屋晚餐,人人方才酒酣耳热,便见忽那汐里急急忙忙得在十点前把自己关回房间,至于席间人手一杯的酒,则更是碰不得。
以往只见诸银幕上的妻夫木聪,印象总是娃娃脸而显得纯真稚气,待到见了本人,才知其人成熟而稳健,低沉好听的嗓音与少年面貌略略不搭调,在与其他演员的互动中很有领袖风范,懂得如何带戏,尤其不留痕迹引导当时还略生涩的忽那汐里。下了戏一样喜欢照顾人,基于是美食主义者,厨艺更是直逼专业厨子,便自觉地肩负起每晚在鸟店为众人点菜的责任(在日本,像鸟店这一类专业料理店,想点出一桌子好菜,除了要能读手写的纯日文菜单外,也要精通各食材名称,两者缺一不可),会看人点菜,帮老头们叫下酒菜、帮小鬼们叫披萨、帮女性同胞们叫没油花不胖人的冷盘清汤……当然大明星兼大厨也好恶作剧,曾帮宾哥(李屏宾)点来一支三节几乎有半公尺长的烤土鸡翅,心满意足欣赏宾哥在上菜时的愕然之色,日后宾哥只管那玩意儿叫“始祖鸟翅膀”。
我们在奈良拍摄的景点,有地狱谷新池、若草山、海龙王寺、等弥神社,最后一天小杀青是在京都的东映太秦映画村拍摄内景。
奈良公园境内的地狱谷新池与若草山,让我们饱受自然环境折磨(当然与后来的大九湖相比根本连边都沾不上),主要拍摄聪与汐里的相识并在走婚,两人第一眼见到对方,是湖中的倒影,作为场景的地狱谷新池是森森林木环绕的一池幽静,美则美矣,实际上泥泞难到达,且满是干瘪饥饿的水蛭,死命要往人身上粘,一整天拍下来,惨遭水蛭放血的人无数。稍晚magic hour拍摄若草山下掌灯行过的走婚队伍,是要前往汐里家的聪。秋夜冷而戏服单薄,一个take拍完,必定要把大堆毛毯往演员身上盖,稍一不慎就让妻夫木聪着凉感冒,下工后穿着戏服直奔医院打点滴去(多亏是在古都奈良,这么做不致吓到路人),留下气急败坏的侯导拿下帽子猛抓头,狠骂一干没照顾好演员的工作人员。
走婚,是母系社会特有的婚姻方式,如今只见诸云南的摩梭人。男女两人并无明显婚姻结合,当两人情投意合,男方会在天黑后掌灯至女方家中,且必须由偏门或后门进屋,二人幽会一夜,男方于天亮前离去。现今日本社会父权高涨,很难想象历史上的日本也曾是个母系社会,至少在磨镜少年生活的那个年代便是。因此侯导安排两人对戏,要忽那汐里始终表现得比妻夫木聪强悍、主动,有种“是我选择了你”的霸道。除了母系社会之外,也是双方的家世,女方地位要更高点,片中没机会清楚交代的两家人背景,都是新罗渡海到日本的移民后裔,女方是雅乐世家,男方则代代相传为铸匠,这一类专业人士在当时的日本社会,地位是要高于一般平民的。
女方强势于男方,也表现在海龙王寺一场戏上。海龙王寺建于飞鸟时代,过去保佑的是航海平安,及至今日交通工具多样化,则扩展至护佑陆海空所有旅行平安(素有严重恐机症的我不免一拜再拜拜了又拜),故遣唐使渡海唐土前都会至寺里祈愿。我们在此拍摄的场景就是磨镜少年遣唐前夕,亦是偕妻前往祈愿。由僧人主持的仪式间,少年不时回望立在庭阶前的妻子,妻子在面纱摆荡时隐时现的面容(天晓得为了等荡开面纱的风等了多久!),并非离情依依,是坚决与毅然,要少年放心,只管离家渡海去,这个家门有她来守住。
等云到
我们在海龙王寺拍摄时,那天阳光不稳,陷入拍拍停停的等光状态,稀客却是这时来访,野上照代大老远从东京前来探班!事前联络电话中,老太太对我们的关切表明了“会请一位年轻朋友开车带我来”,待两人到了现场才晓得,应当是“会请一位‘比我年轻的朋友’开车带我来”(当时老太太可是已八十三岁!),“年轻朋友”根本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后来知道他叫井关惺),是野上的属下制片组的小老弟,侯导索性与二老出至寺外街上的小咖啡店暂憩。小咖啡店像是町村的聚会所,年迈店主人与一干熟客全是邻居,咖啡香气氤氲间全是闲话家常,倒让我们成了一伙闯入者。我自己,或者该说我们一家人与野上的缘分,远远在海龙王寺的町村小咖啡馆之前。印象里,家中客厅的玻璃茶几上,三不五时会出现的新潟“味暖帘”米果,盛在无分毫装饰的方形锡镴盒中,朴实无华却是好吃极了,总让过往来人顺手开盖捞一个两个去地蚕食殆尽。走高价精致路线的“味暖帘”,在日本亦不上一般通路在市面贩售,欲一尝其味只能邮购宅配。我们家自没有这等神通,是野上,每当侯导不论拍片或看景或公务至日本,但凡停留五日以上,便会收到野上宅急便寄来的“味暖帘”。
清楚晓得野上照代这个名字,迟至山田洋次二〇〇八年的作品《母亲》,正是改编自野上的著作《给父亲的安魂曲》,是野上回忆幼年的自传,一部片子看得天文天心两个大作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谁说洒狗血的片子就不好看?),片中野上家年幼姐妹俩,妹妹照美就是野上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