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佛寺往事(3)
我喜出望外:“好,这笔生意我做了,但卦筒在前方佛殿里,我让婳婳去取。”说着唤了几声婳婳,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冲他抱歉地笑笑,起身道,“婳婳这丫头不知去哪儿了,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将茶杯放下,优雅地起身,我望向他,听他道:“我同你一起去。”
这两日闭寺,路上僧人寥寥,更没有普通香客会挑此时上山,然而佛殿里我平日为人算卦的地方,却坐着一个人。
光线有些暗,菩萨像下面的男子笼在阴影中。玄色衣袍,外面罩一件银色战甲,本该在头上的武弁漫不经心地放在案上。
男子眉目似画,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难以接近。
他的左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卦签,瞧那神态,像是在想什么。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从签上抬眸望来。
在佛殿里见到不该见到的人,我有些震惊:“宋宋宋宋宋……”
六
他凉悠悠望我一眼:“虽说我们好久不见,但你也不必吓成这样。”说完眼睛一弯,神情中便多出些风流,“还是说,宋宋是你对我的昵称,嗯?”
我总算将嘴合上:“昵称个鬼啊。你不是在北疆吗,再说寺院都封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我身畔的男子身上。
他的打量有些久,许久后,才语调沉沉地开口,却是问沈初的:“你是什么?”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问法,正常情况下,谁会问一个大活人“你是什么”?
若是换作我,一定要同他急,沈初却不生气,语调凉悠悠地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
宋诀静默地同他对视,目光中带些杀气。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宋诀微眯双目沉吟道:“佛界那帮人造一个假的出来……究竟想干什么?”道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又道,“容我换个问法。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祖上哪里,来千佛寺有何贵干,公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嫌自己面目丑陋,还是怕被人认出来?”
他问话期间一直紧盯沈初,连我都为沈初捏一把汗。
我从前虽幽居深宫,对宋诀审人的厉害却也有所耳闻。
听说早些年大理寺有个悬而未决的案子,好容易有个知情者落网,却迟迟不能从他口中问出所以然来,连日来将大理寺卿裴如令搞得焦头烂额。有人告诉他宋诀审人很有办法,但裴如令对宋诀平日的做派很有些看不顺眼,当即嗤之,称宋诀若有办法,他裴如令亲自为他抬轿子。后来“宋诀”这个名字,便成了大理寺卿裴大人失眠的原因。
宋诀在军营中长大,审问犯人自然有些手腕。
我为沈初担忧,沈初却不为他的话动摇分毫,平淡对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在下是何方人士,祖上哪里,都是大沧子民,至于来此地做什么,缘何遮面,恕在下冒犯,这些都是在下的私事,与这位军爷何干?”
宋诀听后也不恼,反而笑了:“有道理,你是什么人,的确与我关系不大。只是最近幽州动乱,有许多流民逃窜,我是个武人,见了眼生可疑者,总习惯问一问。不过瞧公子装扮,自是家境优渥之人,是我多虑。”他虽笑着,语气和神态却有些冷漠,脸上还浅浅浮了一层轻蔑之色。
沈初微微颔首,没再说话。
宋诀冲我勾了勾手:“你过来。”
语气漫不经心,却不容人拒绝。
我下意识道:“我不过去。”
宋诀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是在怕我吗?”
我挺了挺腰,对他道:“我怕你做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沈初,落到我的脸上,愈发地沉了:“你不怕我,躲在他身后,又拉他袖子做什么?”
我扶住沈初,镇定道:“我今天还没吃早饭,所以有些站不稳。”又鼓起勇气道,“你也看到了,有客人找我算命,你能不能从我的位子上让一下。”
宋诀的声音微沉:“他让你为他卜卦?”
沈初替我回答他:“不错。”从容道,“长梨同这位军爷是朋友?”
我道:“认识而已。”
宋诀望向我:“长梨?”
我心虚地不敢看他,听他又道:“认识而已?”
他的目光似乎要在我身上看出个洞来。
身畔沈初语气从容地开口道:“长梨姑娘同这位军爷似乎并不熟,既然如此,在下要长梨姑娘解签,还需劳烦这位军爷避一下嫌!”
态度不卑不亢,好样的。
我刚刚赞了他,就见宋诀冷冷地扫他一眼,而后突然放松神情,轻笑出声:“呵,还真是不巧。”随手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扔到桌上道,“我也有支签要解,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究竟是谁该避嫌?”说着点了我的名字,“岫岫,你告诉他。”
他故意将“岫岫”的字音咬得很重,以达到威慑我的效果,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七
那段时日边境的战事十分紧张,宋诀作为大将军,本应浴血沙场,却一身战甲地出现在千佛寺,自然令我有些始料未及。
不过老实说,这次见面倒有些扭转他在我心中的印象。
宋诀这个人,少年时代便名满京城,而他之所以名满京城,同他将军做得好不好没有多大关系。
首先,他有个名满天下的祖父;其次,他有副足以令他名满天下的相貌。
本朝虽不如前朝那般喜好男色,帝京姑娘们的思想却十分开放,由全城的姑娘选出本朝十大美人的小册子,在少女的闺阁中广为流传。关于那本美人册,我在茶余饭后也闲闲地翻阅过,当看到宋诀的名字时,一口茶水呛进喉咙,差点儿死于非命。
所以,我对将军府少将军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绣花枕头的层面。如今,我却发现“绣花枕头”这个词已不足以形容他,因为现在的他不光是只绣花枕头,还是一只霸气的绣花枕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诀穿战甲的模样,也是我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他是名武将的事实。
他方才问我此刻谁该避嫌,我委实有些为难。想了想沈初送我的那盒点心,又想了想姓宋的平日的为人,有些难以取舍,权衡再三,只好忍痛委屈了沈初这位新朋友。
我对他好歹有救命之恩,寻思他不会同我过于计较,否则便不配同我做朋友。
果然,他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只淡笑着应道:“哦?既然如此,在下便不打扰。”笑吟吟道,“长梨,我们来日方长。”
我感激地目送着他离开佛殿。良久,才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感觉脚步也重了几分,走到宋诀的面前,垂头看着他,道:“你……”改口道,“宋将军怎么来了?”
近看才发现他眼睛下方隐隐有些乌青。而他整个人,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轻描淡写道:“有批粮饷要经过此地,臣过来接应,来得早了,只好借千佛寺歇歇脚。”
我有些好奇:“不过是一批粮饷,竟劳烦将军亲自接应吗?”
他面不改色,答得别提多敷衍:“嗯,是一批很重要的粮饷。”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目光转向被他拿在手中的卦签:“将军何时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感兴趣了?”说着随手拉过一个蒲团,在香案前跪坐下。
案上有一个小小的香炉,已经点上了香,我用手轻轻扇着风,将香气往自己这边送了送。
香气在鼻尖萦绕,耳畔响起阵阵梵唱。
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串佛音便总是如影随形。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又很近。大约这便是所有高僧见了我都要说我有佛缘的原因。
可我实际上并不愿意礼佛。
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为止所有事情都在逼我向佛,其实我对佛教教义里的许多观念有不同看法,所以修佛这件事本身是违背我的本心的。
当然,这已经上升到学术问题的层面,不好在这里探讨。
在渐渐强烈的梵唱声中,我抬头望向宋诀。
“宋美人”牵动嘴角,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听说殿下解签解得很准,臣有些好奇。”
“你们都是从哪里听说的?”
他以挑眉不语回答了我的所有疑问。
我叹一口气。
他既要我解卦,解给他就是了。伸出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签。只简单扫了一眼,便道:“此为归妹之卦,你问的不是前程,就是姻缘。”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我,道了一声:“说下去。”
我懒洋洋地念出卦辞:“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
他单手撑着额角,突然变得很谦虚:“臣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光听卦辞是听不出其中含义的,还请殿下仔细解释给臣听。”
他宋诀会目不识丁?鬼才相信。我不戳穿他,拿着卦签指点给他看:“你瞧,归即返,你若问的是姻缘,那这份姻缘并不顺利,若是少女从长男,则很有可能有始无终,中途生变。而你若问的是前程,这一卦则是在告诉你,有些事不可强求,要顺势而为。”
这种卦辞的解释本就是千篇一律,不需要太走心,可是话说完我忽而觉察出不妥来。我是宫中最小的公主,宋诀则是将军府的长男,我二人的姻缘不偏不倚正好应了这一卦。
只见宋诀长眉一挑,问我:“这是卦上说的,还是殿下说的?”
听他这样问,定然是误会了,我虽全无影射此事的意思,却也有些发窘,将签往桌上一丢,道:“卦是将军选的,我是个看卦的,我所说的,自然只是卦辞。”撞到他的目光,又说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不相信我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隔着袅袅香烟打量我,黑漆漆的一双眸子,将人的心微微一牵——宋诀这个人,单看皮相的确能够惑人。
我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摸着额前的一绺乱发开口:“那什么,婚约的事将军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当年我母妃不过在宴上随口一提,我父皇也不过是顺着我母妃的话随口一应,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他老人家是被美色所惑,才做了糊涂的决定。”
又道:“听说府上的老太爷对这门婚事虽然未置微词,可老夫人的心中却早有孙媳妇的人选。听说你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全都暗恋着你,表妹好啊,打小一起长大,将来嫁给你了,还不用从头培养感情,这是多么……”
我将姿态放得很低,还表现得很谦逊,觉得他听后一定会感动,他却打断我:“我跟她们不熟。”
我沉默了片刻,听他问我:“与臣的婚约解除了,殿下好像很开心?”
我道:“我看起来很开心?”
他道:“嗯。”
我调整了一下心态,道:“我是在为将军开心,将军难道看不出吗?”
他道:“殿下这样说,便不怕臣伤心吗?”他这个人说话总有些拐弯抹角,让人听得似懂非懂,我还在揣摩他话里的含义,就见他有些落寞地笑笑,笑到中途表情微微一变。
他抬起手,按上一边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怎么了?”目光移向他的肩膀处,一惊:“你受伤了?”
他老实道:“嗯。”
一缕乱发随着他抬头落到额前,映得他的脸有些苍白。
我急了:“你受伤了刚才怎么不说,还有闲心问卦?”不等他回答,就站起身子道,“你随我来,我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你躺一躺。”
他叫住我:“殿下。”
我道:“怎么了?”
他道:“臣受伤了。”
我茫然:“我知道你受伤了。”
他继续道:“臣,很疼。”望着我,又说道,“疼得走不动。”
我总算明白他的用意,只好行到他身边,递了一只手臂给他:“借你扶一扶。”
他看着我,眼中有抹笑意一掠而过,我刚有些后悔对他心软,他已毫不客气地扶着我站起来。人站定后,又将手环过我的脖子,整个人也顺势压在了我身上。
我好歹稳住身形,刚要提醒他我的意思是让他扶着我,而不是让他压着我,就听他沉雅的嗓音在耳畔氤氲开来:“多谢殿下。”
气息温热,让人身子微僵。
我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觉得耳根有些发热。他身上的铠甲硌得我有些不自在,而令我更不自在的,则是突然逼近的男性气息。
令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却很是心安理得,还提醒我:“殿下可是嫌臣太重了?”
我干笑一声:“哪里。”
我不是嫌你太重了,而是嫌你脸皮太厚了啊。
八
本着就近的原则,我将宋诀弄到了玄清师兄那里。听说玄清师兄今天一大早就上山采药了,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回来。
知道不是我的房间之后,宋诀好像有些失望。
我将他搀扶到床边,去翻玄清师兄的药柜。
玄清师兄有很多奇形怪状的药罐子,我也不知什么是什么,只好抱了一堆到宋诀跟前,有些为难地告诉他:“我不懂药理,也不知道哪个用得到,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闲闲伸出手指,在瓶瓶罐罐中轻轻点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白色瓷瓶上,道:“这个止血化瘀,拿来用吧。”
我将其他的都收起来,问他:“你还懂医术?”
他一点儿也不谦虚:“除了医术之外,臣懂的还很多。”
我喜道:“那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帮自己处理伤口,这我就放心多了。水我帮你打了,药酒放在这里,门我帮你从外面带上,你自己解决一下,我出去喝杯茶……”
宋诀却唤住我:“殿下留步。”
我回头,嘱咐他:“在这里不必这样叫我,你也可以像沈公子一样唤我长梨。”
他听后目光沉了沉,不置可否,道:“臣奉劝殿下,最好离那个来历不明的沈公子远一点儿。”
我道:“为什么?”
他边说,边褪去手臂上的护腕:“不为什么。殿下现在年纪小,遇人遇事容易为感情所左右。”他的口吻淡淡,不像对沈初抱有什么敌意,只是用意却让人猜不透,他将解开的护腕放到床边,看向我,“臣对殿下的忠告,殿下最好记在心上。”
我道:“沈公子不过是个普通香客,我同他萍水相逢,日后大约也没什么交往,将军难道还怕他对我不利吗?”无所谓地笑笑,“如今寺中知道我身份的甚少,就算知道我的身份,从我身上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将军大可不必操心。”
说完,注意到他已经脱了铠甲,此刻又开始脱外衣,我一个大姑娘杵在这里,他却全不懂得避嫌,注意到我的尴尬,才停下手问道:“殿下在紧张吗?”
我别开脸,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道:“提醒将军一句,将军在本公主的面前更衣,于礼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