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佛寺往事(2)
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人已挡在男子跟前,借手中骨扇挡下劈向男子头顶的长刀,眯眼道:“佛门清净之地,几位施主这般造次,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面前的刺客惊诧道:“寺院的人?”
看来佛法对他而言还是有些震慑力的。
身后刺客头目却沉声道:“管他寺院的人不寺院的人,上头命令,格杀勿论!”
我叹口气,既然没办法讲道理就只好开打了,化干戈为肉搏我最在行。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好几次病得快死掉,母妃听说习武能强身健体,就托人求御林军的总领苏越在闲暇时教我些把式。我大约是个武学奇才,所有招式一点就通,令苏统领很是惊喜,若不是碍于我公主的身份,他大约早就收我为弟子了。
我与刺客打成一团。
正打得难解难分,身后传来一声赞叹:“姑娘好厉害的身手。”
我一胳膊肘顶翻身后的一个,手中扇子转到另一只手里,打在逼到近前的另一个刺客的手腕上,趁对方弯腰捡兵器的时候,冲身后男子道:“你别忙着感叹,倒是帮把手啊。”
说话的工夫又抬脚把刚打落的刀踢得更远一些。
面前刺客踌躇了一下,很快决定放弃兵器改成肉搏,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我一拳打在他眼睛上,又反手给了身后包抄过来的刺客一巴掌,听到白衣男子抱歉道:“不好意思,在下不会武功。”
我道:“那你快去喊人帮忙啊。”又扭头冲他道,“没看我一个人搞不定吗?”
他仍端坐在琴案旁,手指漫不经心地落在弦上,拨出了一个音。
风吹草动,琴音漫开,他道了两个字:“不必。”
我只觉身后一阵阴风,心中登时道了句不妙,却听“铮”的一声,有谁帮我挡下身后的暗箭。我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对方就已提剑与刺客打起来。
竟是两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一个穿青衣,一个着红袍。那些刺客的功夫已经很是高明,但是比起小青、小红的境界,就逊色了不少。
我早打得疲惫,见二人游刃有余,便从容地撤出战局,从旁观战,不到半炷香工夫,所有的刺客已基本丧失战斗能力。
小青、小红搞定了刺客,一撩衣摆便在琴案前跪下,道:“奴婢来迟,公子恕罪!”
四
男子下颌微微抬起,对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道:“起来吧。”
声音有些慵懒。
小青、小红先后起身,道了声“是”,小红扫一眼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刺客,请示道:“公子,这伙人如何处置?”
他没有回答,缓缓起身行到刺客头目跟前,问他:“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刺客头子冷笑了一声:“我等干的就是刀口上的营生,不成功便成仁,今日既落入公子手中,要杀要剐,全凭公子一句话。”往旁边吐了口血水,继续道,“可是,若让我等说出雇主的名头,还要劝公子省点儿力气。顺便再提醒公子一句,什么样的大刑弟兄们都经历过,公子不如现在给弟兄们个痛快……”
他听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拨开小青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语调轻缓道:“你想得还挺多。”
一句话说得满脸血污的刺客不由得愣了愣。
他矮下身子,手扣住刺客的喉咙,低声道:“我并不想听你说出雇你们的是谁,也不感兴趣,只想告诉你,佛门清净之地,不容你们亵渎玷污。”说着从他身畔撤离,绣莲纹的下摆随风轻扬。
他的语调恢复方才的漫不经心,淡淡命令:“怀瑾、握瑜,把刀收起来。”
原来小青和小红名字叫怀瑾、握瑜。
为她们起名的人当真有文化。
小青虽然面露踌躇,却听话地收起架在刺客头子脖子上的刀,连原因都不多问。
那刺客则睁大眼睛看向面前男子,半天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男子道:“我今日放了你们,并不是我慈悲,而是看在这位姑娘的分儿上。”说着微微侧头看我一眼,我愣了愣,听他道:“姑娘既是佛门修行之人,自是不能随意见血的。”
我微笑起来:“施主想得周到。”
他道:“你们走吧。”
刺客沉声道:“公子不怕日后后悔?”
他轻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改主意杀了你们?”
刺客听后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对自己带领的那帮残兵败将道了声:“弟兄们,走!”
我靠在一棵树边,幽幽问那公子:“其实这种情况,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他懒洋洋回我:“他们的命,想拿的人自然会去拿,又何必脏了我的手?”声音有些冷漠,又好像很温暖,“还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宽松僧袍,迟疑着问:“我穿成这样你怎么看出我是个姑娘的?”
他看向我,道:“我猜的。”
我默了默,拿扇子指着他身后的小红、小青,问他:“二位姑娘都是施主的人?施主可知携带兵器上山坏了千佛寺的规矩?”
他听后只淡淡地对二人道:“这位姑娘的话,你们听到了?”
两个姑娘垂首,道:“奴婢知错。”
姑娘们的模样都灵气而清秀,只可惜全是面瘫。
两个面瘫侍女的主子想了想,淡淡命令:“你二人下山一趟。”
小红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表现出一丝惊慌,道:“公子,你赶我们走?”
小青却似明白了他的用意,道:“公子是让我们跟着那帮人?”
他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对小红道:“怀瑾,你若有握瑜一半聪明,我不知该有多省心。”
小红脸上蓦地一红,轻轻咬了下唇,道:“公子教训的是,奴婢谨记。”
我望着两个女子身姿轻盈地消失无踪,换了个话题问他:“那些刺客为什么要杀施主,可是施主与什么人结了仇?”
他支着下巴沉吟道:“大约因为我很有钱。”
我扯了扯嘴角,今日真是遇到个大言不惭的主儿。
他道:“不知姑娘方不方便为在下带路?”
我问他:“施主要去哪儿?”
他道:“菩提居。”
菩提殿后有一处院落,名字题作“菩提”,供贵客休憩用,不巧的是我住的地方比较远,略作踌躇,还是道了句:“跟我来吧。”瞥到一旁的古琴,问他,“施主的琴不带上吗?”
他漫不经心应道:“无妨,稍后自会有人来取。”
我随口将他赞了一句:“月下抚琴,施主好雅的兴致。”
他不紧不慢跟上来:“姑娘循着琴音而来,不也是风雅之人?”又道,“姑娘不好奇在下是什么人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有些心痒,十分想问他身份,但想起自己好歹是清修之人,便忍下心中的好奇,故作高深道:“既入佛寺,施主便只是个香客,是芸芸众生之一,至于施主的身份……”我忍了半天,顿下脚步,“若施主想说来听听,也是无妨的。”
他听后评价:“你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
我催促他:“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快说呀。我今天在大光明殿里见到你了,你是怎么认得虚渡师父的?对了,你刚才说你很有钱,一定是捐了许多功德钱才感化了虚渡师父吧?”
我话音刚落,就听他在身边低低笑出声。
我顿下脚步,严肃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的表情隐藏在面具后,微微上扬的嘴角却表明他的心情很好。
他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的小孩子脾气,同方才打人时的气势十分不相称。”
我轻咳一声,道:“那个……我打人的事你别告诉虚渡师父啊,他老人家最讨厌打打杀杀了,要是知道我背着他跟人打架,一定会念叨得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他答应道:“好。”
我继续抬脚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听他唤我:“姑娘。”我茫然回头,听他道,“此处风景有些熟悉,莫不是刚刚来过?”
我也意识到自己带错路,不由得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就远远看到婳婳朝这里走来,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原来婳婳见我久久未归,有些担心,于是出门寻我。从前我觉得她对我过度保护,今日却觉得过度保护也没什么不好。
见我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处,她显得有些好奇,却忍住开口问我的冲动,只与我作眼神的交流。
在婳婳的指引下,我将他送到菩提居前同他告别。正要转身,他却唤住我:“姑娘留步。”
我顿住,听他嗓音清冷地问我:“还不知姑娘的名字。”
我“哦”了一声,告诉他:“你可唤我长梨。”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我叫云岫,是那个在佛寺清修的十四公主。轻易将身份暴露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对我来说自是没有好处。
可他听到这个名字,身形却微微一顿,沉吟道:“长梨……”
我有些好奇:“施主怎么了?”
他的态度恢复如初,声音有些虚渺:“没什么。”
我瞧了他一会儿,瞧不出端倪,只好问他:“你方才问了我的名字,那你呢?”
他长身立在菩提树下,眉和眼都隐在面具后,我突然觉得灵台有些不够清明,像身处十里雾中。
雾气尽处,有短短几个字入耳,语调有些发沉:“长梨,我是沈初。”
那分明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初,可是不知何故,心中竟漫上一些熟悉的感觉。像是隔了年月的酒香,似乎循着味道,还能见着一些往事。
我想了想,觉得最近可能是睡得少了。
第二次见他,是翌日天刚亮。婳婳将我摇起来,告诉我:“殿下,昨日那个沈公子来了,说要找你算命,你快起来啊殿下。”
我翻了个身,将被子蒙过头,道:“什么沈公子,算什么命,不见,替我打发了。”
婳婳道声“哦”就走了出去。片刻后传来她隔着一扇门同人说话的声音:“公子来得真不巧,我家主子起床的时候有些六亲不认,所以还请公子换个时辰过来。”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婳婳道:“请公子稍等。”
她再一次行到我床边,告诉我:“殿下,沈公子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盒点心,一盒金——玉——堂——的点心。”
我一骨碌坐起来,顶着乱发嘱咐她:“你让他去客堂喝杯茶,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五
人生三大乐趣,无非吃、喝、睡。
我打小爱吃金玉堂的点心,只可惜这家点心铺只帝京一家老店,别无其他分号。自从来了千佛寺,我便再没有饱过口福。也不知沈初是如何地神通广大,竟揣摩出我的爱好,还送上门来。
我简单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地去见他。一进门,就见他正在自斟自饮,不过是普通的白瓷茶具,在那只修长的手的映衬下,却有种动人的韵味。
我还未同他打招呼,他已在茶雾中唤我的名字:“长梨,你醒了。”
我为他亲切的态度愣了愣。
行到他身畔,开门见山道:“听说施主是来找我算命的?”好奇道,“施主怎么知道我在为人算命?”
他不置可否,道:“比起施主,我更喜欢你唤我的名字。”语调低沉,“长梨,唤我沈初。”
我扯了扯嘴角:“施主我们刚刚认识,你便让我直呼你的名讳。”斟酌道,“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他客气道:“无妨,我不怪你冒犯我。”
我叹口气,在他身畔坐下:“这样吧,我唤你沈公子,可好?”不等他同意,我的目光就落在他手畔的锦盒上,道,“沈公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呀,真是太见外了。”
沈初道:“我听说你为人算命有个习惯,可以不收钱,但要从对方的身上拿一样东西。”
我忙纠正他:“钱还是要收的,多多益善。只是谁都有出门不带钱的时候,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别的东西将就着。”
沈初默了默,道:“你……还真是得虚渡的真传。”
我注意到他竟直呼虚渡师父的名讳,有些吃惊,这得出多少银子啊……
他将手漫不经心地搭在锦盒上,问我:“你觉得以这盒点心换你为我算一卦,可还将就?”
我目光紧盯着檀香木的锦盒,为表示自己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可惜道:“只带了点心啊,要是配上金玉堂的玉露酿就好了。”忍了忍,没忍住,“这些都是什么馅的啊?有没有我最喜欢的蛋黄莲蓉和香草绿豆?”
他看着我:“原来你最喜欢蛋黄莲蓉和香草绿豆。”轻轻将盒盖移开,声音里多了笑意,“我记下了。”又道,“你也不必忍着,可要先尝一口?”
我望着锦盒中的点心,咽了口口水。将盖子重新掩回去,矜持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沈公子不是要找我算命吗。其实算命这件事是背离佛道的。常言道,佛度一切苦厄,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可以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算一卦和解一卦的时间,不知道可以念多少声‘阿弥陀佛’。公子来求我的卦,其实不如去求佛,比起求卦,求佛要来得更加划算,毕竟,念佛不过需一颗虔诚的心罢了。”
他听后,道:“此生我想要的东西,大约佛祖不能给我。”又语气淡淡地反问我,“你既这般通透佛理,又为何要背离佛道为人算卦?”
我诚实地回答:“大约因为我很闲。”
我是真的很闲。
我在薄烟缭绕的檀香中,开口问他:“沈公子想算什么,先说来听听。”
他提起茶壶添了一盏茶,缓声道:“我想算同一个人的缘分。”
我听后好奇,两手托腮,笑吟吟地问他:“可是公子倾心的人啊?”
他将手中的茶递过来,没有否认。他的衣袖上用金线绣着莲花暗纹,绣工颇为精巧。依我之见,他这一身行头应当颇费银子。
我改为单手支颐,将茶从他手中接下,象征性地浅酌一口道:“其实我只会解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他道:“无妨。”
我在他身上打量一遭,眯起眼睛:“解完签后,我还是要从你身上拿一样东西,方才的点心不算啊。”
他听后笑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按江湖规矩本该以身相许。”
我脸一红:“以身相许就算了,我瞧你脸上面具不错。”狡黠道,“送我戴两天,怎么样?”
我存心想逗他一逗,想着他既将脸遮上,定是有不能见人的理由,料想不会这般轻易答应我,可是没想到,他连想都没想便道:“解完签之后,面具便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