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南巡游(1)
一
我在茶案旁懒懒坐好,听着婳婳情绪复杂地向我报告:“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晚上圣上忽然来了?”
我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皇兄那么忙,就算来燕禧殿,顶多也就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再说我不是称病了吗?还亲自嘱咐了明霞和秋云,无论如何都要将来访者挡在外面。”
婳婳一撇嘴:“那可是圣上,谁敢拦啊。再说了,也不知道圣上吃错了什么药,一听说殿下病了,非要在这里陪着殿下。奴婢蒙在被子里都快被吓死了,可是圣上还非要给奴婢讲故事。讲故事也就算了,但你听说过给病人讲鬼故事的吗?”婳婳露出一个心有余悸的表情,“奴婢胆子这样小,快被吓死了好吗?”
我忍俊不禁:“讲鬼故事是皇兄小时候的爱好,他只要一失眠,就愿意给人讲鬼故事,这样就可以让别人陪着他一起失眠。”随口问道,“皇兄是不是跟谁吵架了?”
婳婳敬佩道:“殿下你怎么知道?听说圣上本来翻了某位娘娘的牌子,不知为何大半夜却来了流梨宫,还听说那位娘娘在自己宫里哭了一晚上,今早就去太后那里告状去了,闹得鸡飞狗跳的。”
我叹气道:“能让皇兄失眠的理由还能有什么。他娶了那么多美人,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开心。”又关心地问婳婳,“你没有在皇兄那里露出马脚吧?”
婳婳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那倒没有,奴婢一直蒙在被子里,圣上也没觉出不对来。”又弱弱地同我商量,“殿下以后还是别出宫了,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我想了想,觉得不让我出宫委实有些为难,折中道:“这样吧,下次带你一起去。”
婳婳笑容可掬道:“好,一起……”意识到不对,“等等,还有下次?”
我咳了一声道:“此事先放放。”望着小丫头严肃道,“婳婳,有件事我想让你去查。”
说是让婳婳查,不过是去确认罢了。我将宫外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她,她听后摸着下巴道:“能干这种事的还能有谁,那京畿捕的张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人,一定是……”
我拦住她:“婳婳,有些话记得咽进肚子里。我让你查的是我身后的那双眼睛,其余的事无须去管,也管不着。”望着窗外的一株菩提,悠悠叹道,“在这深宫中不如在佛寺啊,没有人会在乎我们好还是不好,我们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
婳婳有些愤愤:“那奴婢若查到内贼是谁了呢,要将他怎么办?”
我看向她,说出令她失望的一句话:“查到了,便离他远一点儿。日后在宫中,要更谨言慎行。”
她有些欲言又止,终于对我说:“殿下,奴婢还是那句话,与其这样在宫里委屈自己,不如早些嫁出去。就算嫁个无名小官,不能锦衣玉食,但是只要他能好生待你,总好过在宫中虚度年华,还要每日防备被人算计,累不累啊。”
我望着婳婳退出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一番话,捧了一杯热茶在掌心,琢磨半晌,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抬头看到窗外的菩提,心中却忽然踌躇。
虚渡师父圆寂前的那个晚上,召我到房中听他讲禅。
平日里,他总讲些艰深的大道理,我听了似懂非懂,觉得佛法同我不对路。那日,他却破天荒地讲了个不那么艰深的故事,可惜却没有讲完,我听了仍旧似懂非懂,这证明佛法同我果然不对路。
虚渡师父说,故事的年代已经不可考了,也许是他师父清河大师那辈的事,又也许是他师父的师父慈恩大师那辈的事。可是无论是清河大师那一辈,还是慈恩大师那一辈,佛界都没有一个人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他问我:“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佛法已分化流变,人们信佛的心也不再笃定。”
他缓缓摇头,告诉我:“每当一尊佛入灭后,就要经历相当漫长的岁月,另一尊佛才会出现于世。”说完又叹了一遍,“佛界已经很久没有佛出现了……”
我觉得虚渡师父说这话时很为佛界担忧,连带着我也很替他为佛界担忧:“没有佛现世,那怎么办?”
“佛法因缘而生灭,对于无缘之事,本不该强求,但佛界长期无人,六界便有失衡的危险。然而,佛界的缘生石上数万年前便有一个预言,令佛界可以不必那样担忧,只需等待。”
我好奇:“什么预言?”
虚渡师父庄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那么庄严的神色,我有些读不大懂,只是从他浑浊的眼睛里,却看到了一丝不祥。
他苍老的声音平静地念出那个预言,内容十分简单:“万劫之后,佛将现身人间,一面为佛,一面为魔。”
我听说过“一念为佛,一念为魔”的说法,却吃不准这个“一面为佛,一面为魔”的意思,难道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够集佛性与魔性于一体?探寻地望向他老人家,却见他已阖上眼,口中道:“这个预言不会成真,因为预言中的佛,早已不在万劫之中。他既未成佛,也未成魔。然而,缘生石上的预言,又怎么会落空呢……”
我问虚渡师父这个预言为何落空,那原本该成佛的人去了哪里,良久得不到回答,去探他老人家的身子,却已经凉掉了。
虚渡师父活了一百多岁,走的时候很安详,我觉得这放在民间属于喜丧,但他老人家只把故事开了个头就去了,于我而言却有一些残忍。我在虚渡师父去后,天天追着接任千佛寺住持的玄清师兄问那个佛徒的后事,玄清师兄比虚渡师父更残忍:“待哪日我对棋赢了你,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于是从此以后我每天追在玄清师兄身后问他:“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赢的人才有资格谈条件的吗?”
过了几天又问他:“再说我若不放水,师兄你怎么赢我啊?”
玄清师兄好几天没有理我。
我正望着窗外的菩提树想那时候的事,突听一个声音笑吟吟道:“皇妹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我转过头,看到悄无声息立在我身后的高大男子,眯眼笑道:“皇兄怎么来了?”
他摆摆手,示意想要起身接驾的我继续坐着,自己则随意在茶案的另一边坐下。我拿起手边的茶壶为他斟茶,顺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开口道:“朕好像很久没有同你说过话了。”
我不上他的当,道:“皇兄昨夜不是才来看过臣妹吗?只是臣妹病着,没能好好问候皇兄。”
他眉头挑了挑:“病这么快就好了?”
我扯谎扯得脸不红心不跳:“不过是偶感风寒,捂一捂就好了。”
云辞笑得不咸不淡:“朕还以为你会把自己闷死。”
我道:“这不托皇兄的福嘛。”
云辞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评价我一句:“刚回来的时候总感觉你在避朕,如今知道拍朕马屁了。”微微挑着英俊的眉,“不过朕好像记得,小时候的你也是如此,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同朕亲近。”
我正色道:“皇兄一定记错了,臣妹跟皇兄一直很亲近。皇兄忘了吗,你小时候偷着上树摸鸟蛋,还是臣妹为你把风。”
云辞笑了,一笑起来,那原本有些凌厉的棱角就显得很柔软:“摸出的鸟蛋分你一半是吗?”
“我们是兄妹,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云辞道:“你啊。”语气里有宠溺的味道,“几个妹妹里,朕最喜欢你,你知道为什么?”
我想了想,凑过去认真地问他:“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不知为何,云辞的目光突然一晃,随后便见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撤了撤,道:“朕的妹妹哪个长得不好看?”
我撇了撇嘴,道:“所以皇兄为什么喜欢臣妹?不会是因为臣妹年纪最小吧……”
云辞不置可否道:“这是个秘密。”说着执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然后状似随口地说道,“朕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是告诉你一声,前几日的那个刺客……”
我的心因他这句话而提了提,将点心盒往他面前推一推,问他:“捉到了?”
他慢悠悠道:“苏越这几年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如何,办起事来越来越不利索了,朕允他封了长安去查一个人,他倒好,查了这许多天,却告诉朕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长安城也不能一直这么戒严下去,再拖,只怕就要不了了之了。”
我提议:“从百花坊查起呢?”
“百花坊的人已押到刑部一一审过。”云辞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很失望,“个个都说不认识那名舞姬,也不知她是如何混入舞乐的队伍的。”
我宽慰他:“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凭空消失。除非她不……”我咽下后面的半句话,转口道,“皇兄也不必上火,好在她也并没有伤到谁。”
云辞沉默了片刻,望着茶案上的木纹似在想什么,突然抬起头看我,正色道:“朕这几天想了很多,那日若不是沈卿家和宋卿家,朕就要失去一个妹妹,你说,朕如何才能不上火?”
我为他的煞有介事有些失神。
怎么办,云辞这个人虽然平时不够认真,但是认真起来有些帅啊。
我笑道:“臣妹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吗。再说有皇兄这样疼臣妹,臣妹哪能说走就走啊。”
他绷紧的态度并没有为我的话得到放松,将我看了很久,忽然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朕其实并没有那样疼你,会不会怪罪朕?”
我不明就里:“皇兄不妨举个例子。”
他沉吟良久,才道:“比如,朕也许会为了天下大业弃你于不顾……”
我收敛笑容,坐端正对他道:“那是臣妹的福气,也是大沧的福气。”
二
我回宫有半年,一直过得很太平,而我身边唯一一个不太平的因素,是婳婳。因为就在这半年,宫里好几个公主陆陆续续许了婚。每嫁掉一个公主,婳婳就忧虑几分。我也不晓得她在忧虑什么,仿佛我那些皇姐嫁出去,就会连累我嫁不出去似的。
到了宋诀与昔微的婚事也要定下来的时候,婳婳已经愁眉苦脸,不忍直视。
我知道,她虽然劝我将宋诀放下,但她自己却是最放不下的那个人。我虽然多次向她表明立场,告诉她我真不在乎宋诀娶谁,她却一心以为我是在死鸭子嘴硬,搞得我十分无奈。
我向她表达了我的看法,她却像一个女儿不给她争气的妇人,十分痛心疾首:“殿下,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好男人很多,像河里的鱼一样多得晃眼睛啊?奴婢告诉你,好的就那么几个,没了就是没了。”
又有些伤感:“可怜殿下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先皇也故去得早,如今在这偌大的宫里,连半片庇荫也没有。想想前两天嫁出去的九公主,有七王爷护着,生母张太妃也健在,就算自己不操心,也嫁了个人人称羡的驸马爷。”目光有些悠远,“想想圣上在曲江宴上还说要为殿下择婿,却不知为何这么久了都没有动静,大约圣上日理万机,早就忘了,到底不是亲生的。”说完后叹一口气,“唉。”
隔了会儿迟疑着问我:“殿下你到底有没有听到奴婢的话?”
我为怀中的猫顺着毛,笑眯眯道:“婳婳,我刚刚琢磨出一个名字,叫‘二花’,你觉得好不好听?”
婳婳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殿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逗猫?还有这哪来的野猫啊?”
我抱着猫无辜地看着她,慢悠悠道:“其实吧,我觉得像我这样年轻貌美才华出众的姑娘,是没有可能嫁不出去的,婳婳你担心什么?”又道,“还有,二花是沈大人特意托人送来给我解闷的,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婳婳正要发飙,听到话后顿了顿:“沈大人?”突然兴奋道,“沈大人!”
我抚着胸口问她:“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从此以后,婳婳经常问我的一句话就是:“殿下,你觉得沈大人做你的驸马爷怎么样?”
没过多久,她的问题就变了:“殿下,你真的不考虑沈大人做你的驸马爷吗?”
后来,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于直白,于是调整了一下问话方式:“殿下,今日是个良辰吉日,要不你给沈大人写封信问候一下吧。”
沈初也很配合,隔三岔五就托人给我送东西。他作为一个品行端正的正经官员,自是不能做出擅闯后宫这等随便的事。可是以他的权力和财力,要买通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是何等轻而易举。
历数他干出来的事,大体有以下几桩。
早上我刚睁开眼,就有小宫女从帐外殷切地递来一碗茶水,殷切地告诉我此乃湖州上好红茶,千金难求,而这千金难求的好茶,是沈大人专门送来给我漱口润喉的。
中午用膳时,刚刚在膳桌前落座,便又有小太监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在桌上摆好后告诉我,这是淮扬名厨的手笔,为保证口感和菜温,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而这些跑死好几匹马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是沈大人专门送来给我开胃的。
某一日,晚上沐浴后,习惯同婳婳对一局棋,婳婳却在棋盘旁正襟危坐,看棋盘的样子像在看一个了不得的稀世珍宝。
很明显,这瞅着眼生的檀香木棋盘也是沈大人送来的,既是沈大人送来的,来头自然很大。
我疲惫地吩咐婳婳今天不下棋了,让她去给我调墨,想临睡前画几笔。婳婳听后起身,沉吟道:“好像沈大人前几日差人送了一块朱砂墨,殿下等着,奴婢去找找。”
我望着小丫头翻箱倒柜寻那据说是天下最贵的墨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话说沈初这样的投我所好拍我马屁,是想干什么?
虽说他很有钱尽人皆知,但也不至于这样拿钱砸我吧。我觉得得找个时间同他好好谈一谈,而这个愿望,在这一年的初夏成为了现实。
云辞不知怎么生了兴致,突然要出门巡游,听说扬州二十四景令人叫绝,便将巡游的地点定在了沈初的家乡扬州。我原想着,纵使云辞有心带女眷随行,也不会轮到我的头上。光是那些妃嫔,都可以让他挑花了眼。没有想到,他却亲自过来通知我收拾行李细软,随他一起下江南。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皇兄啊,你确定不带你的那些美人去?”
他答曰:“朕出门不就为了图个清静?你觉得带上她们还能清静吗?”
“那为何不带三皇姐去?”
“你觉得以昔微那丫头的骄矜,能受得了长途颠簸吗?”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