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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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天(1)

聪明美丽的女士们,我一直都知道你们生性慈悲。我知道,在你们看来这本书的开头未免悲惨凄凉,其实我这个凄凉的开头就是旅行者面前的一座高拔险恶的大山,山那边就是绿草青青,山花烂漫的平原。

意大利最美丽的城市,一枝独秀的佛罗伦萨,竟发生了一场要命的瘟疫。那年刚一交春,瘟疫危险的后果迅速地开始显露出来。在这里,疫病刚发病阶段,无论男女腹股沟或腋下先有肿痛,不久之后,致命的脓肿在全身各个部位都可能出现,接着症状转为手臂、大腿、或身体其他部位出现一片片黑色或紫色斑点,有的大而散乱,有的小而密密麻麻。这些斑点和原发性的脓肿一样,是临死之前的象征。医生的嘱咐和药物的作用一丝疗效都没有,侥幸痊愈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病人在出现上述症状的第三天都会死去。那场瘟疫来势太迅速可怕,健康人只要一接触病人就会传染上。假如不是许多人和我本人亲眼所见的话,对我这番描述也许是不敢相信的。假如许多诚实本份的人没有耳闻目睹的话,连我也不能置信,更不用说白纸黑字。我还要充分说明的是,那场疫病的传染力特别强,不但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就算是人类之外的动物接触到病人或者病死的人的物品也都会感染上,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正如前面所讲到的,有一天,我目睹到这么一件事:一个病死的穷人的破烂衣服给扔到马路上,有两头猪过来用鼻子拱拱,条件性地用牙齿叼起,没有多长时间,就像吃了毒药一样抽搐起来,一起倒在那堆破衣服上死了。

这些事情在仍然健康的人中间造成许多惊慌和害怕,到头来他们只能采取一个相当残忍的方法:尽量远离病人和他们的物品,觉得这一来就可以保住健康。不少人认为生活有节制,不参加过分的活动就能避免瘟疫。于是他们三五结伴,躲在自己家里和没有病人的地方,与世隔绝。另一些人想法不同,他们说只有敞开吃喝,自找快活,尽可能达成自己的欲望,尽情的开怀大笑,才是对付疫病的有效方法。

我们的城市陷入如此深重的灾难和困惑,以至令人崇敬和畏惧的法律和天条的威严开始分崩离析。其实,民政和神职执法人员和其他人一样,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和家人一起足不出户,根本不能行使职权,因此人们没有法律的束缚,爱怎么干就怎么干。除上述两种极端之外,还有很多人用了中庸的生活方式,根据自己的胃口吃好喝好。他们不是与世隔绝,而是手拿香花芳草或一些香料外出。他们经常闻闻这些芳香的东西,认为香气能提神醒脑,又能排除充斥空中的尸体、病人和药物的恶臭。有些人自私自利(仿佛那样比较保险),说是避开疾病是治病的灵丹妙药。在这种意见的驱使下,他们只想到自己,许多男女抛下城市、家宅、亲戚和财产,住到乡间别人或自己的别墅,想当然认为天主为了惩罚做坏事的人类而降下的瘟疫只能落到城墙之内的人们头上,不会涉及到别的地方,还认为谁都不能蹲在城里,要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人们争论不休,意见难以统一,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也不是个个都能保住性命。事实是许多得病的人流落在各处,他们健康时是善于养生的楷模,得病之后遭到舍弃,孤苦伶仃地坐以待毙。且不说大家相互躲开,街坊邻居互不搭理,即使亲戚之间也互不走动,或者难得探望。瘟疫把大家吓坏了,以致兄弟、姐妹、叔侄甚至夫妻互相都不护理。最严重而令人难以相信的是父母尽量不照顾看望儿女,好像他们不是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得病的男男女女难以计数,他们别无他法,只得求助于少之又少的好心朋友,或者雇用贪心的仆人。由于照顾病人的工作条件很差,尽管工资极高,仍不容易找到佣人,就算是找到,通常也是一些傻里傻气、从未干过这一行的男女。这些佣人干不了什么事,只会按照病人的要求递些东西或者给病人送终。安排后事的差使常常得非所愿,挣了大钱而误了性命。病人既得不到街坊亲友的护理,佣人又那么难找,就出现了一种有违道德的做法,就是一个女人不论以前多么美丽,含蓄,病倒后会毫不害羞地招聘一个男佣人,不管他年纪老少,而且只要病情需要,会无所顾忌的像在另一个女人面前那样露出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因此,幸免于难的市民中间不容回避地形成一些和以前完全背道而驰的习俗。

按照以前的人情往来(今天也是这样),哪家有了丧事,亲戚和邻居家的妇女和死者的女亲属聚在一起,为死者吊丧痛心,而男性邻居和别的市民则在丧家门前同死者的男性亲属待在一起。随后来的是教士。死者的棺材由亲友们扛着,后面跟着手拿蜡烛吟唱着挽歌的送葬队伍,慢慢前往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当疫情越来越疯狂时,这些规矩大部分给废除了,由新的方式方法取而代之。病人临终时不仅没有妇女围守床前,而且没有任何人在场,能够赢得家属的诚心诚意悲痛和辛酸眼泪的人越发少了。

我们的城市当时的状况惨不忍睹,苍天无情,置人于死地,人的狠心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则由于疫情来势迅猛,二则由于病人太多,健康人害怕传染,不愿护理,任其自生自灭。

正当我们城市的居民大批死亡,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候,我从一位可靠的人那里打听到,某个星期二上午,威严肃穆的圣马利亚新教堂里做完弥撒,都没有什么人了,可是有七个年轻女郎聚在一起。她们都服丧,穿着黑色的衣裙,彼此之间都很熟悉,不是有亲戚关系,便是街坊邻居,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八,最小的不到十八。她们都气质大方,出身名门,通情达理,美丽优雅,活泼开朗而不流于轻浮。第一个年纪最大,我们不妨管她叫做潘皮内娅。第二个叫菲亚梅塔,第三个叫菲洛梅娜,第四个叫艾米莉娅,第五个叫劳蕾塔,第六个叫内菲莱,最后一个毫无疑问地叫艾莉莎。她们事先并没有商量,那天在教堂偶然碰见,见面之后大家围成一圈,痛苦抽泣不已,不再作祷告,而是开始诉说当前的情况和一些别的事。过了一会儿,大家不说话了,这时潘皮内娅开口说道:

“亲爱的姐妹,你们和我一样,一定常听说这么一句话,那就是心胸开阔地运用主见的人是毋庸置疑的。保存和维护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我和你们一样,知道我们大家迟早要为自己的下场胆战心惊。我觉得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我们都具有女人的感情),既然我们都面临着不容怀疑的威胁,为什么不想办法离开!我们一走出这道门,看到的不是病人便是搬运途中的死尸,要不然就是犯有罪行、遭到当局放逐的犯人,他们知道执行法律的官员如今不是死了便是病了,就毫不惧怕地在全国各地横行,这简直是对我们的最大的耻笑。我们看到的还有喝饱我们血的本城的无赖,他们自称掘墓人,趾高气扬,到处横行,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嘴里还哼着下流的小调,嘲弄我们的不幸。我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这个人死了,那个人快断气了’。假如说还有人为死者感到伤心的话,我们听到的只剩下一片哭声。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是否和我一样),看到原先熙熙攘攘的家里只剩下一个使女。我吓得汗毛倒竖,在家里走动时,好像看到了死者的幽灵,不是以前见到的熟面孔,而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叫我毛骨悚然的别的恐怖形象。所以,无论在这里、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我总是不舒服,现在更是如此。除了我们以外,只要是心脏仍然跳动、还能动的人儿好像都不待在城里了。我经常发现乱跑的人不明事理,毫无廉耻,无论独自一人也好,成群结队也好,日日夜夜吃喝玩乐,为所欲为。不仅是世俗的自由人,包括隐居在修道院里的出家人也认为别人在干的事他们也可以干(清规戒律已经破除,他们陷于肉体的快感,认为这样便可以得救),变得荒淫无度。假如情况如此(情况显然如此)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还等什么!我们还期待什么结果!既然问题关系到我们的健康,我们怎么能比别的市民落后,一直不采取行动!难道我们自认为低人一等!难道我们认为支撑我们生命与肉体的链索比维系别人的更坚强,而不必小心防备损害我们生命的威胁!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个地方,同时要像躲藏死神那样避开别人放荡的形象。因此,如果你们同意,我们不妨安排各自的使女带齐必需的物品陪伴我们,今天住一处别墅,明天换一处,在这种日子许可的情况下寻欢作乐。我觉得我们应该这么做,以便照顾好自己。只要死亡不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归根结底可以看到老天对这类事情做出安排。要记住,我们本本份份地离开城里,比许多留在城里却干伤丧尽天良的人要光彩。”

大家听了潘皮内娅的一番话,不仅称赞她的见解,而且愿意照办,竟然开始讨论实施的细节,好像一站起身就出发似的。但是菲洛梅娜十分小心,她说:

“姐妹们,潘皮内娅的话很在理,不过我们不能依照情绪做事,说走就走。要记住,我们都是女人,年纪都不小了,不会不明白,假如没有男人参加,一群女人凑在一起是干不了大事的。我们本性情绪变化莫测,不安于现状,爱多心,又害怕,因此我很担心,假如光是我们几个而没有男人带头,我们很快就会各自走路,并且闹得不欢而散。因此我们在下定决心之前还得周密安排。”

艾莉莎这时说:“不错,男人们确实是女人们的带头人,没有他们安排计划,我们做事很难周密。但是我们怎么才能与男人一起呢!我们都明白,我们的男性亲戚大多已经死去,活着的也像我们现在想做的那样,各自结伴,分散在各地,不知死活,请陌生人同行又不方便。如果我们以健康第一,就得想出周密的办法。我们既是出于需要去寻觅安全宁静,就不能让麻烦和闲言碎语接踵而来。”

女郎们正在商量之际,有三个年轻人走进教堂,三个都是多情种子,连年接着不顺,亲友亡故,为自身的生命担忧,都没有使他们的爱情熄灭,也没有丝毫冷却。第一个名叫潘菲洛,第二个叫菲洛斯特拉托,最后一个叫狄奥内奥,三个人都风流倜傥,文质彬彬。他们在寻找各自的心上人。在这胆战心惊的日子里,能见到心爱的人就是莫大的安慰。无巧不成书,七位女郎中间,三位就是他们的心上人,而另外几位同他们当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也有亲戚关系。他们刚走进教堂,几位女郎已经瞧见了,潘皮内娅悄悄一笑说:

“瞧,我们一开头就顺利,命运把几个严谨、果断的年轻人带到了我们眼前,只要我们提出要求,他们一定很高兴充当我们的向导和侍从。”

内菲莱正是三个青年之一的情人,她的脸红的像苹果般地说:

“天哪,潘皮内娅,看你说的!我很明白刚来到的那三个人,他们可是标准的好青年,我知道比这更重要的事他们都能对付。我还知道他们品行高尚,别说陪伴我们,就算陪伴比我们更年青高雅的女士也不会降低身份。但是大家都明白,他们和我们中间的几个人相爱,我害怕的是,假如由他们陪伴我们,尽管他们和我们都没有过错,非议和流言仍然会落到我们头上。”

菲洛梅娜插嘴说:“那没有关系,行的端走的正,只要我自己没有违背我的良心,随别人怎么说,天主和真理会护佑我的名誉。啊,要是他们愿意和我们一起就好啦!那时候,就应了潘皮内娅的那句话,我们就可以说天助我们成行了。”

女郎们觉得这话说的在理,不仅没有反对意见,都同意过去接待那几个青年,把她们的行程讲给他们听,表示希望他们同行。潘皮内娅没有多余的话,起身朝青年们走去,原来她还是其中一个的亲戚。青年们站住,只见她微笑地向他们行了礼,说明她们的计划,并以姐妹们的名义请他们以兄弟般纯洁的感情一起成行。青年们刚开始以为这是同他们说笑,但见那女郎说得情真意切,随即愉快地答应同行。为了不拖延时间,双方分手前就说好了出发的前期筹备工作。该做的事都顺顺当当地布置好了,打算前往的去处也派人预先通知了。第二天,星期三,天蒙蒙亮,女郎们带着几个使女,青年们带着三个侍从,出城上路。他们走了两英里多就到了原先安排的地点。

那地点在一个小山岗上,离通往各方向的大道都有一段路程,山上草木青翠欲滴,叫人看了眼目清凉。大家坐定后,活泼大方、人品极好的狄奥内奥开口说:

“女士们,是你们的先见之明,而不是我们的远虑,把我们带到这里。我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烦恼,反正我同你们一起出城时,已把心事忘在脑后了。因此我请求你们同我一起抛开忧愁,行乐歌唱,当然,要在不影响你们的端庄的限度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