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卷(1)
英国有句俗话叫“本`性难移”,这句话用在我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我吃了三十五年的苦,经历了以前没有经历过的种种苦难,而此后将近七年的时间里却是万事如意,过着舒心太平的日子,如今已有一把年纪,只要这样下去,我就可能经历中产阶级的各个阶段,并从中发现一个人在哪个阶段上最幸福。在经过了这样的大起大落之后,随便什么人都准会以为我那种爱好闯荡的天性应该有所收敛;由于我已经六十一岁了,不该再拿身家性命去开玩笑,可以稍稍收收心,待在家里了。
不仅如此,对我来说,去海外冒险的动机也已不复存在了,由于我既不起追求财富,也不想追求任何别的东西;就算我再挣来一万镑的家私,我也不会比现在更富有,由于无论对我来说,还是将来继承我财产的人来说,我现在的家财已经足够了,何况这份财产还在不断地增加;由于我家里人口简单,花不了我那份家产所提供的收益,除非我大肆挥霍,改善生活方式,比如雇佣一大帮侍候我们的人,备齐车马随从,再加上吃喝玩乐等等;可是我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连想都不去想;于是,我实在是无事可做,只能充分地坐享我挣得的一切,眼看着这份财产在我手里长大。
然而所有这一切对我毫无影响,至少还不足以抵御我想再次出海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简直像一种慢性病。脑海中老是念念不忘那个小岛,巴不得想看看我的那个新庄园,那个我留下的殖民地。对这个岛我简直是日思夜想,魂牵梦绕,我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它,以至于说梦话也说到它。就连我在谈话时也总是冒出这种话来,使我的话变得索然无味,由于别的事我一概谈不下去,谈着谈着,我总会谈到这事,甚至到了不合情理的地步——这一点连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我常常听到很有判断力的人们说,世上的人们有时对鬼魂之类的事显得大惊小怪,其实没有鬼出现和灵魂走路的事情,只是人们怀念已故亲人的话语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使他们产生了幻觉;实际上那只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而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就我来说,我迄今为止弄不清楚,是否真有鬼魂、幽灵或走尸之类的事;而人们对我讲的鬼怪故事,是否真的是异想天开的结果。但有一件事我相当清楚,就是我魂不守舍的情况已相当严重了,我常常觉得自己回到了岛上,站在我那老寨子和树林之间,看到了西班牙老朋友,礼拜五的父亲和那三个我留在岛上的心术不正的水手;不但如此,在我完全清醒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在同他们谈话,在盯视着他们,好像他们就站在我跟前似的;但这时我常常会因眼前的幻觉而大为恐慌。有一回睡觉时,我那位西班牙朋友和礼拜五的父亲出现了,把那三个强盗水手干的坏事活灵活现地说给我听,叫我十分吃惊;他们说这三个人毫无人性,竟然想把岛上所有的西班牙人都弄死,还放火烧了西班牙人的粮食,想让西班牙人活活饿死;反正那些事都是我闻所未闻的,而且也不可能全都是事实;但我的头脑既在发热,这些说法在我头脑中似乎确有其事,以至于当我亲眼见到他们时,我还没法相信眼前事实,却总以为那些幻觉倒是真的;还有,那位西班牙朋友向我倾吐的苦水,当时使我十分恼火,就拿那三人问罪,经过审判,我下令把他们全都吊死。事实上究竟如何,本书到时自有交代;由于虽说这些都是我梦中的印象,而且梦中那些谈话连空穴来风也算不上,然而其中倒有不少事居然真是这样。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梦中的事都准确无误,而是说总的来讲还是很难——那三个死不悔改的坏蛋行为之恶劣,实在难以形容,在这方面,我梦中所见与事实太相像了;由于后来我要严厉地惩罚他们,因此,如果我当初就把他们吊死,那么我是对的,而且以上帝的法律与人们的法律来衡量。这样做都是完全正当的。
但我还是言归正传。我怀着这样的心情,生活了几年;但生活中没有乐趣,没有惬意的时刻,没有舒心的消遣,只有上述的那些情况穿插其间;我的妻子看出我的全副心思是去那岛上,于是有一天夜里认真地对我说,她确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强有力的天意操纵着我,注定了我要再去那里;她还说,觉得我除了妻子儿女以外,已没有什么可以妨碍我再度出行了。她对我说,她实在无法想象同我分开的事,然而她敢肯定,只要她一死,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个。因此在她看来,这是无意决定的,她也不愿意做我唯一的障碍;由于如果我决意去——这时她发觉我注意听她的话,眼光也十分专注地看着她,不禁有些难过,话也就停住了。我问她为什么不说下去,但我看出她非常伤心,眼眶里充满泪水。“说呀,亲爱的,你愿意让我走吗?”“不愿意,”她满含深情地说道,“而且是非常不愿意;然而如果你坚决要走,我为了不妨碍你,宁可和你一起走。由于尽管我认为对于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分的人来说,这无异于舍本逐末,但如果非这样不可,我也要跟着你;由于这若是老天的安排,那么你就非这样不可;那么老天也会非让我随你一起去,要不就会另行处置我,免得我阻碍你的行动。”
我妻子这种深情的表现,使我稍微现实了一点;我开始考虑我这是在干什么,并把浪迹天涯的心思收了收,冷静地自责起来;现在我半辈子已经过去,而且这一生中长年累月地经历了苦难,最后竟有这样美满的结局,何必还要去进行新的冒险?
想到了这些问题之后,我考虑到自己现在所负的义务:我已娶了妻子,生了孩子,而这时妻子正怀着另一个孩子;再说,人间的一切,我应有尽有,根本没必要去冒险;何况我已渐入暮年,应该考虑不是设法去增加自己的财富,而是保存自己的财富。至于我妻子说的那种天意,我非去不可,我倒不是这么认为;因此经过反复思考,我同自己的非分之想进行了斗争,总算用道理说服了自己,放弃了那种打算;我还有个特别有效的办法,那就是用其它事情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使我把心思系在别的事情上,从而有效地让我不再有出门远行之类的打算,由于我发现,大多是我闲得无聊,既无所事事,也没什么要紧事待我去处理的时候,那种想法才会卷土重来。
为了这个目的,我在贝德福德郡买了个小农庄,打算搬到那儿去。这农庄里有一座很称我心的小房子,而且依我看,这农庄里的地大有改进的余地;这个农庄在好几个方面符合我的需要,由于我既喜欢耕作、管理、种植,也喜欢改良土壤,而特别重要的一点是,这个郡位于内陆,我去了那里就接触不到海员,不会听到有关天涯海角的事情。
总之,我去了我那农庄,在那里安了家,购置了犁耙、车辆、马匹和牛羊,开始认真干了起来,花了半年工夫,便成了个地道的乡绅,这时我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人手管理、土地耕作,把农庄围起和种植等方面。我觉得,我这时过的是无道人情所能指导向最惬意的生活,也是一个受惯了苦难的人最能接受的隐退生活。
我耕作的是自己的土地,不用付地租,也不受任何契约条款的约束;要拔掉什么或要割掉什么,都随我的心愿;我们为自己的需要而种植东西,我为我的家庭作出种种改进;就这样,我撇开了出外邀游的念头,生活方面没有一点不称心的地方。如今,我真正感到自己确实在享受那种中产阶级的生活,这种生活真可以说十全十美,有点像一位诗人在赞美乡间生活的诗中所描绘的:
既远离邪恶,又无所担心;老年不愁苦,少年没陷井。然而在这十分幸福的生活中,冥冥之中的上帝给了我一个打击,使我的生活顿时乱了套;这非但使我受到一个无可避免并难以愈合的创伤,而且结果还使我故态复萌,让那种浪迹天涯的想法重新占据了我的脑海,由于那想法对我而言,可说是根深蒂固;这就像旧病复发,而且复发得非常厉害,使我无法抵御。这个打击,就是我的丧妻之痛。
这里,我不想为我的妻子写一篇悼文,把她特有的美德一一道来。简言她是我工作的支柱,事业的重心,她使我安下心来,生活在幸福的环境中,放弃了那种异想天开的危险计划;对于我总是想外出闯荡的那种心性,她循循善诱所起的作用,胜过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教诲,友人的规劝,甚至也胜过了我自己的理智和意志所能做的一切。我乐于倾听她的话语,也很容易被她的恳求所打动;现在失去了她,我在这世界上就落到了最孤苦最凄凉的地步。
她去世之后,我周围的世界似乎已经走了样,我好像是生活在其中的一个外乡人,那感觉就像我初到巴西时一样;要不是还有一些仆人帮助我,那么我的孤立无援就同我在那岛上的时候一样。我既不知道想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人们在我的周围忙忙碌碌,一部分人为了糊口而操劳,一部分人为了无谓的寻欢作乐而挥霍浪费——但他们同样的不幸,由于他们追求的目标永远也达不到;由于肆意作乐的人每天在罪恶中打滚,使他们日后忏悔的事越积越多;而那些劳苦的人每天挣扎着出卖劳动力,只是为了换取面包,以维持生计,从而得以继续出卖劳动力;他们的生活只是每天在痛苦里循环,活着只是为了干活,干活只是为了活着,似乎在那种令人厌倦的生活中,糊口的面包是唯一的目的,而之所以要糊口的面包,唯一的动机是维持那令人厌倦的生活。
这么一来,我就想起了自己在那岛上王国的生活;我在那儿不让粮食多长,由于多了也没用;在那儿,钱币在抽屉里没用,都发了霉生了锈,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备受冷落,由于我难得看它们一眼。
所有这些情况,我本该是根据宗教观点的指点,好好用来提高认识的;要是那样做了,那么我所追求的将不止是人间的快乐,而是一种至善至美的幸福;而且我也会得知;在这人间,生活毕竟还有着高于这些情况的目的和意义,而这正是人们应该拥有的。
但给我出主意的人已经去世;我像是一条没有舵手的船,只能随风而行。我的心意很快就到那件老事上去,有关去海外冒险的各种奇思怪想弄得我晕头转向;我的农庄,我的果园,我的牲畜,我的家庭曾经占据过我的整个心灵,使我享受到各种纯真而质朴的欢快,但现在对我来说,这些已经根本无所谓,已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总之,我决定不再管理家务,要把农庄出租,然后就回伦敦;在几个月之后,我这样做了。
抵达伦敦之后,我还是像先前那样感到不自在;我对这地方根本没兴趣,在这里,我完全无事可做,只能东游西荡,像个游手好闲之徒;可以说,在上帝创造的万物中,这种人是最没用的,无论他是死是活,对他的同类没有丝毫影响。再说,我的一生是积极行动的一生,因此在所有的生活方式中,我最厌恶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我觉得我花了二十六天工夫做了一块松木板倒是很值得的。
如今已是一六九三年初了,这时我侄儿出海归来;我前面说过,他是我培养出来的海员,并在我的帮助下当上了船长,这次他去的是毕尔巴鄂,航程不长,却是他驾船第一次出航。他来看我时对我说,他相熟的一些商人一直在向他建议,要他为他们去东印度和中国跑一趟,进行直接交易。“叔叔,”他说,“要是你这回愿意同我一起出海,我就保证让船把你带到你以前住过的那个岛上,由于我们准备在巴西停靠。”
我们的心里,常常会形成一些念头,这些念头完全是秘而不宣的,而且根本就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当这种念头同某些客观情况不谋而合时;那么这就清楚地表明了一种未来的局面,也清楚地显示出冥冥之中存在的那种不可见的世界。
那天上午,我的侄子根本就不知道我又旧病复发,一心想着要出海漫游;我也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讲,但就在他来到我跟前,我心里刚经过一番思量,已作出了决定,要去里斯本同那位老船长商量商量;如果我的想法合情合理,切实可行,那么我就出发,重访我那个小岛,去看看那里的情形。当时我自得其乐地想在那儿移民,从这里带些居民过去,还想申请一个我拥有这岛的执照之类的东西。但正想着一半,侄子就来了,提出了他的想法说是要顺便把我带到岛上去。
听了他的话,我沉吟了一会儿,眼睛却盯着他看了又看,随即说到,“你是不是发烧,竟要干这倒霉的事?”我侄儿一听,起先吃了一惊,但见我对这建议并无不快之意,也就恢复了常态。“我觉得这个建议并无不当之处,”他说,“你也许很愿意去看看你的那片领地。当初你在那块地上的统治比大多数君主要得体得多。”
总之,这个建议正中我下怀,于是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只要那些商人同意,我就去,不过我又告诉他,我只到那个岛上,再远的地方是不去的。“什么,”他说,“我想你总不会要我把你留在那儿吧?…那么,”我答道,“你能不能回来时再把我捎上呢?”他告诉我说决不可能;他说那时候船已装了很值钱的货物,商人们不同意走那条航线,由于这要多花一个月的时间,甚至可能多花三四个月。“不仅如此,”他说,“万一我出了事,回来不了,那你就落得以前那种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