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幸运的贝儿(8)
这一晚是多么长啊！那三四个小时简直像是无穷尽的岁月。祖母唱了一首圣诗，同时和妈妈一同祈祷善良的上帝，让小小的贝儿今晚也成为一个幸运的贝儿。钟上的指针走得真慢。
现在贝儿开始了！她们说，现在他演完了一半！现在他快要结束了！妈妈和祖母互相呆望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街上充满了车子的隆隆声，看戏的人散场以后坐车回家了。这两个女人从窗子里往下面张望。有许多人在走过，并且在高声地谈话。他们都是从剧院中走出来的。他们所知道的情况，将会带给这两位住在商人的顶楼上的妇人以极大的欢乐或者悲哀。
最后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霍夫太太回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她的丈夫。她抱着妈妈和祖母的脖子，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哭，在抽泣。
上帝啊！妈妈和祖母齐声问道，贝儿的结果到底是怎么样呢？
让我哭一会儿吧！霍夫太太说。她非常激动，非常兴奋。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啊，你们这些亲爱的人，他们也支持不住了！这时眼泪像雨点似地落下来了。
大家把他哄下台了吗？妈妈大声地问。不是，完全不是这样！霍夫太太说，大家和我居然亲眼看见了！于是妈妈和祖母就一同哭起来了。
爱米莉，不要太激动了呀！霍夫先生说，贝儿征服了全场观众！他胜利了！观众的掌声是那样热烈，几乎整个房子都要被震倒了！我的双手现在还有这种感觉。从正厅一直到顶楼都是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皇族的全家人都在鼓掌。这的确可以说是戏剧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日子。贝儿简直是个天才！
是的，是天才！霍夫太太说，这是我的评价！上帝祝福你，霍夫，因为这句话是从你的嘴说出来的，你们这些好人啊！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一个人能够把一出戏同时演唱得这样好！而我是亲身经历过全部舞台历史的人啦！她又哭了起来。妈妈和祖母在大笑，同时眼泪像断线珠子似地从她们的脸上滴落下来。
好好地去睡一觉吧！霍夫先生说，爱米莉，走吧！再见！晚安！
他们告别了这个顶楼和住在这上面的两位幸福的人。这两个人并不孤单，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贝儿——他原先是答应第二天下午来的。他知道两个老人的心里是多么惦念他，她们是多么不清楚他演出的结果。所以当他和歌唱教师乘着马车在门口路过的时候，便在外面停了一下。他看到楼上还有灯光，所以他觉得他应该进去看一下。
妙极了！好极了！美极了！一切都好！他欢呼着，同时把妈妈和祖母吻了一下。歌唱教师面带笑容，连连点头，和她们一一握手。
现在他得回去休息了！他说，于是这次深夜的拜会就结束了。
上帝啊，你是多么仁慈友好啊！这两个贫穷的女人说。她们谈论着贝儿，一直到深夜。在这个大城市的任何角落，人们都在谈论着他，谈着这位年轻美貌的杰出歌唱家。幸运的贝儿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13
早晨出版的报纸把这位不一般的新艺术家大张旗鼓地渲染了一番。批评家则保留他们的权利，等到第二天再发表评论。
商人特意为贝儿和歌唱教师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这表示一种关切，表示他和他的妻子对于这个年轻人的关切，因为这个年轻人是在他们的屋子里诞生的，而且还是和他们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商人为歌唱教师干杯的时候，发表了一篇像样的演说，因为这块宝石——这是一个有名的日报为贝儿取的名字——就是歌唱教师发现和雕琢出来的。费利克斯和他坐在一起。他的谈吐很幽默，同时也充满了感情。吃完了饭以后，他把自己的雪茄烟拿出来敬客——这比商人的要好得多。他能够敬这样的雪茄，商人说道，因为他有一个有钱的父亲！贝儿不抽烟，这是一个很大的缺点，但这是很容易补救的。
我们必须成为朋友！费利克斯说，你现在是京城里的红人！所有的年轻姑娘们——也包括年老的——都对你倾倒。你在什么事情上都是幸运的。我非常羡慕你，特别是因为你可以混在年轻的女子中间随便进出剧院的大门！
对贝儿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他接到加布里尔太太的一封信。信中说：报纸上关于他演出的赞美以及他将会作为一个艺术家所能获得的成就，使得她欣喜若狂。她曾经和她的女儿们用混合酒来为他干杯过。加布里尔先生也分享他的快乐。他相信，贝儿能把外国字的发音念得比大多数的人正确。药剂师在城里到处宣传，说人们是在他的小剧场里第一次看到和钦慕贝儿的才能的，而这种才能现在终于在首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药剂师的女儿一定会感到苦恼，太太补充说，因为他现在有资格向男爵和伯爵小姐求婚了。药剂师的女儿太性急，答应得也太快！在一个月以前她已经和那位肥胖的市府参议员订婚了。他们的结婚预告已经公布出来，在这个月的20号就要举行婚礼了。
贝儿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恰巧是这个月的20号。他觉得他的心被刺痛了。他这时才体会到，当他的灵魂在摇摆不定的时候，她曾经在他的思想中起过稳定的作用。在这个世界上，他爱她胜过爱任何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把信在手中捏成一团。自从他在妈妈和祖母那儿听到关于爸爸在战场上牺牲了的那个消息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在心中感到极大的悲哀。他觉得一切幸福都没了，他的未来是空虚和悲哀的。他年轻的面孔上不再发射出光彩；他心里的阳光也熄灭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和祖母说，他在舞台上工作得太辛苦了！
这两个人看得出来，他和过去有些区别。歌唱教师也看出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他问，你的苦恼在哪里，我可不可以知道呢？
这时他的双颊红起来，眼泪也掉下来了。他把他所感到的忧愁悲伤和损失全讲出来了。
我狂热地爱她！他说道，这件事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但已经晚了！
可怜的、悲哀的朋友，我非常理解你！在我面前痛哭一场吧。然后你可以相信，世界上无论出了任何事情，其目的总是为了我们好。你能越早做到这一点就越好。你这样的滋味我也曾经尝到过，而且现在还在尝。像你一样，我也曾经爱过一个女子。她既聪明，又美丽迷人。她打算成为我的妻子，我可以提供给她好的生活条件。但是在结婚以前我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她的父母有这个要求，她自己也有这个要求）！我必须成为一个基督徒！
您不愿意吗？
我不能够呀！一个人从这个宗教改信那个宗教，不是会对他所背弃的那个宗教犯罪，就是会对他新加入的那个宗教犯罪。一个真正有良心的人要想避免这一点是不可能的。
您没有一个信仰吗？贝儿问道。我相信我祖先的上帝。他引导我的步伐和我的智力。
有好长时间，他们坐着一声不吭。于是歌唱教师的手就滑到键盘上，他弹了一曲古老的民歌。他们谁也没有把歌词唱出来，可能他们都陷入深思中去了。
加布里尔太太的来信没有人再读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信引起了多么大的悲哀。
几天以后，加布里尔先生也寄来了一封信。他也表示他的祝贺，同时托贝儿办一件小事——这大概是他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他要求贝儿替他买一对小小的瓷人，阿穆尔和许门——象征爱情和结婚。这个小城市里全都卖空了，信里说，但是在京城里很好买到的。钱就附在这封信里。希望你尽快地把它寄来，因为我和我的妻子要参加她的婚礼，而这就是要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此外，贝儿还从信里知道：马德生永远也不再是学生了！他从我的家里搬出去了，但他在墙上留下了一大堆侮辱全家人的坏话。小马德生——此公不是一个好人。“Suntpueri pueri，pueri puerilia tractant ！”——意思是说：“孩子到底是一个孩子，孩子会做出孩子气的事情！”我特意把它在这儿翻译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研究拉丁文的人。
加布里尔先生的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14
当贝儿坐在钢琴前的时候，钢琴常常发出一种使他内心和思想激动的调子。这些调子不时变成具有歌词意义的旋律——这和歌是分不开的，所以好几支具有节奏和感情的短诗就由此诞生了。它们是以一种细微的声音唱出来的，它们在静寂中飘扬着，仿佛有些羞怯，害怕被人听见似的：
一切都会像风儿那样吹走，这里没有什么会永远不变。
脸上的玫瑰色也很难久留，微笑和泪珠也会转眼不见。那么你为何还要感到悲哀？愁闷和痛苦很快就会逝去：像树叶一样一切都会枯萎，人和时间，谁也无法留住！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一切都会像风儿那样奔驰，再也没有一个归来的时候！
这支歌和旋律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呢？歌唱教师问道。他偶然看见了这首写好的乐曲和歌词。
这支歌和这一切，都是自动出现的。它们不会再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抑郁的心情也会开花的！歌唱教师说，但是抑郁的心情却不会给你忠告。现在我们必须扬起风帆，向下一次演出的方向进发。你觉得那个忧郁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怎样呢？
我熟悉这部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儿说道，但是我还不熟悉托玛的歌剧。
这个歌剧应该叫做《莪菲丽雅》。歌唱教师说。莎士比亚在悲剧中让王后把莪菲丽雅的死说出来，这一段在歌剧中是一个最精彩的部分。我们从前在王后的口中听到的东西，现在可以亲眼目睹，而且在声调中也能感觉到：
一道溪岸边斜长着一棵柳树，银叶子映照在琉璃般的溪水里。她编了离奇的花环，用各种花草，有弨麻，金凤花，雏菊，还有长颈兰，（放浪的牧羊人给它起更坏的名称，贞洁的姑娘还不过叫它死人指），她来到那里，爬上横跨的枝桠去套上花冠，邪恶的枝条折断了，把她连人带花，全都抛落到呜咽的溪流里。她的衣服张开了，把她像美人鱼似地托在水面上，她还断续地唱些古老的曲调，仿佛她没有感觉到自己有苦难。
歌剧把这整个情景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看到了莪菲丽雅出场了，玩着，舞着，唱着那支关于美人鱼的故事的古老的歌。这个美人鱼把男人引诱到河底下去。当她在唱着歌和采着花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水底下有同样的调子。这些诱人的调子是从深水底下用合唱的声音飘出来的。她倾听着，大笑着，一步一步地走向岸边。她紧紧地抓住垂柳，同时弯下腰来采摘那些白色的睡莲。她轻轻地向它们飘浮过去，躺在它们宽阔的叶子上唱着歌。她随着叶子飘荡着，让流水托着她走向深渊——在这里，她像那些零乱的花朵一样，在月光中沉落下去。她上面飘起一阵美人鱼的情歌。
在这个宏大的场景中，哈姆雷特他的母亲，那个私通者以及那个要复仇的、已故的国王，仿佛是特地为这个丰富多采的画面而创造出来的人物。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正如我们在歌剧《浮士德》中看到的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样。沉思不足以成为音乐的材料。而把这两部悲剧提升到音乐诗的高度的是它们里面蕴藏着的爱。
歌剧《哈姆雷特》在舞台上演出了。扮演莪菲丽雅的那位女演员是非常迷人的，死时的那个场面也非常逼真。哈姆雷特在这天晚上引起了极大的共鸣。无论在哪一场景中，只要他一出现，他的性格就渐趋完美。歌唱者的音域，也引起观众的惊奇，无论是唱高音或者低调，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清新的感觉，正如他唱乔治·布朗一样，他唱哈姆雷特也是同样地出色。
在意大利的歌剧中，歌唱的部分像一幅画布，天才的男歌唱家或女歌唱家在那上面寄托他们的灵魂和才智，用深浅不同的颜色创造出诗所要求的形象。如果曲子是通过以人物为中心的思想创作出来和演奏出来的，那么他们的表演还能达到更高更完美的程度。这一点古诺和托玛是充分知道的。
在这天晚上的歌剧中，哈姆雷特的形象是有血有肉的，所以他就成为这个诗剧中突出的角色。在城堡上的那个夜晚是让人难忘的：这时哈姆雷特第一次看到他的父亲的幽灵。在舞台前面展开的是城堡中的一幕：他吐出恶毒的字眼；他第一次在恐怖的情景中看到他的母亲；父亲以一种复仇的姿态站在儿子面前；最后，在莪菲丽雅死时，他唱出的歌声和曲调是多么强烈啊！她成了深沉的海上一朵让人怜爱的莲花，它的波浪，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进入观众的灵魂中去。哈姆雷特在这天晚上成了一个主要角色。他获得了全胜。
这种成功他是怎么得到的呢？有钱的商人太太问道。她想起了住在顶楼上的贝儿的父母和祖母。他的父亲是一个诚实和正直的仓库看守人，在战场上光荣牺牲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的母亲是一个洗衣妇，并不能使儿子学到文化；他自己则是在一个寒碜的私塾里长大的——在短短的两年里，一个乡下的教师能够传授给他多大的学问呢？
那是由于天才呀！商人说道，天才，这是上帝的赏赐！
一点也不错！太太说。当她和贝儿谈话的时候，她就把双手合起来：当你得到这些的时候，你心里真是觉得很卑微吗？天老爷对你真是说不尽的慷慨！他把什么都赐给你了。你不知道，你演的哈姆雷特是多么感人！你自己是无法想象的。我听说，许多诗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所奉献出来的东西是多么光荣，他们得有哲学家来解释给他们听。你对哈姆雷特的概念是从哪里得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