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杀俱乐部(2)
他刚想离座,杰拉尔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对我们太不信任啦,”他说,“你错了。你所提的一些问题,我都给了你肯定地回答。我可不是那种胆小鬼,一切都可以直接了当地讲嘛。我们俩都跟你一样,想用死来了结这厌倦的一生。早晚,也许一个人,也许一起,我们决心去寻找死神,一看到就不放他过门。既然我们碰到了你,而且你的情况比我们更急迫,那就在今儿晚上——马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去找死神。穷光蛋的三人小组如何,”他喊道,“就能携手并肩地去见阎王,在黄泉路上互相有个照应。”
杰拉尔丁装得形象逼真。连王子都给他搞糊涂了,疑惑地看了一眼他的心腹。这时那个青年脸上又渐渐地红了起来,他的眼中射出了一道亮光。
“你们真是我的同志!”他是凄惨而又快活的喊道,“一言为定,让我们握握手吧!(他的手又冷又湿)你们绝对想不到,你们即将要加入一个怎样的团体!你们绝对没想到吧,你们仅仅吃了我的几个奶油馅饼,却换来一个多好的机会!我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是一个团体中的一分子。我知道通往死神的秘密之门。我是他的一个亲信,我能够指点你们毫无麻烦而且太太平平地走进冥府。”
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要求他说得明白些。“你们两个人凑得出八十镑钱来吗?”他问。杰拉尔丁煞有介事地看了看他的皮夹,回答说有。“好运气!”年轻人叫喊道,“四十镑是自杀俱乐部的入会费。”“自杀俱乐部!”王子说,“哦,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啊?”
“听我说,”年轻人说道,“当今的世界是一个一切追求便利的时代,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其中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我们因为要到别的地方去办事,于是就发明了铁路。有了铁路,我们就不可避免地会离开亲友;这样,就发明电报了,相隔千里,顷刻间就能够互通音信。在旅馆里,甚至还有了电梯,这样就省得我们爬几百级的楼梯。我们知道,人生只不过是一个舞台,我们随意扮演着某个滑稽角色。但是在现代化的各种舒适便捷的设备中,还缺少一种更便利的东西;缺少一种脱离这个舞台的简易可行的方法,通向自由的秘密之路;或者,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死神的秘密之门。能做到这样,我的两位同志,就得靠自杀俱乐部了。不要以为怀着这种极合理的愿望的,只有你我三个人,或者甚至以为我们是鹤立鸡群的。世上众多人,他们对这种不得不每天和终生去扮演的戏,内心里已经感到厌倦之极,但仅仅因为心有余悸,却使得他们无法脱身。有的人因为一旦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们的亲人就大为震惊,或者甚至受到谴责;有的人因为意志不坚定,即使有了死的机会,却又会临阵退缩。这一点,或多或少,我是深有体会的。我不能够拿一管手枪对准我的脑袋,扣响扳机;因为有一种比我自己更强的东西阻止我的行为;尽管我憎恨人生,但我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抓住死神,就此一了百了。自杀俱乐部就是为了像我这样的人,以及一切希望脱离这个纷扰的人世、死后没有流言蜚语的人而成立起来的。俱乐部是怎样经营的,有怎样的历史,或者在别的地方分支机构情况如何,这一切我自己也不知道;据我所知的这个俱乐部的组织情况,我也不便告诉你们。不过,在当下这件事上,我乐意为你们效劳。要是你们真的已经对人生感到厌倦,今晚上我就可以带你们去参加集会;假使今晚上不行,至少在这个星期以内,你们就能够轻而易举地达成你们的心愿了。现在,”说着他看看手表,“是十一点钟;最晚十一点半,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了;也就是说,我的提议,你们能有半个钟头的思考时间。这件事可比一个奶油馅饼要重大得多啦,”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也许味道更美味得多。”
“当然,重大得多,”杰拉尔丁上校回答说,“正因为这件事是这样重大,所以你能不能允许我和我的朋友戈达尔先生私下里商量五分钟?”“这当然没有问题,”年轻人回答说,“要是你们同意思我就先离开了。”“非常感谢。”上校说。
座位上剩下了两个人——“干吗要谈一谈,杰拉尔丁?我看出你已经动摇啦,不过,我却很镇静,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殿下,”上校脸色苍白的开口说,“请允许我说一句:请求您慎重思考一下您生命的重要性,不仅仅关系到您的朋友们,更是为了全体臣民。那个狂人说:‘假设今天晚上不行。’但万一今晚殿下遭到什么极大的不测的话,试想一下,我将怎样绝望,而全国将会遭到怎样的痛不欲生?”
“我要把这件事看个究竟,”王子从容镇定的反复说,“并且我恳切地希望你,杰拉尔丁上校,像一个绅士那样地记住和尊重自己的誓言。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没有特别吩咐你的话,你不许泄露我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这是我的命令,现在我重说一遍。现在,”他接着说,“请你付账吧。”
杰拉尔丁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但是当他招呼那个分奶油馅饼的青年和叫侍者结账的时候,他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王子的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并且用十分幽默和欢快的态度,向那位自杀青年讲述着皇宫的一出滑稽剧。他极其自然地避开了上校的那充满哀求的目光,并且比平常更加细心的选了一支方头雪茄烟。事实上,在这三个人中,他现在是唯一保持着镇静的一个。
结完帐,王子把找来的零票通通赏给了那个侍者,侍者禁不住大吃一惊;然后三个人就搭上了一辆四轮马车。不一会,马车在一个相当阴郁幽暗的院子的入口停了下来。大家下了车。
杰拉尔丁付了车钱,那个青年便转过身来,对弗洛列席尔王子这样说:
“戈达尔先生,如果你认为还是逃回到人世的束缚中去更好的话,现在还来得及。还有哈默史密斯少校,你也想一想。在你们抬脚走进去之前,都应该再好好思索一番才对;要是你们心里已经改变主意——这里……正是交叉转折的路口。”
“带路吧,先生,”王子说,“我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
“你的冷静让我受益颇多,”他们的向导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会如此无动于衷;你并不是第一个被我带进这扇门里去的人。我好几个朋友已经先我而去了,我也一定会追赶他们。不过这对你们不重要;请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我一为你们办妥入会手续,就马上回来。”
说着,那个青年对他的同伴挥挥手,转进院子,跨入一道门,消失了。“在我们众多犯傻的行动中,”杰拉尔丁上校低声地说,“这一次算是最鲁莽而且最危险的了。”“我也这样想。”王子回答说。“我们现在离开还不晚啊。”上校赶快附和说道,“我恳求殿下趁现在还来得及,转身离开吧。一旦这一步跨进门去,后果将是非常黑暗、非常严重的,因此我的心告诉我,我有理由稍微逾越一下殿下私下所赐予我的自由。”
“这是不是在暗示我,杰拉尔丁上校胆怯了?”王子把那支方头雪茄烟从嘴唇上取下,凝视着上校的面孔问。
“我敢保证我不是为我个人担心,”上校傲然地回答道,“这一点殿下是很清楚的吧。”
“这我也知道,”王子平静而愉快的回答道,“不过我不愿意拿我们身份的差异来提醒你,得了——得了,”他眼看杰拉尔丁就要赔不是了,就接着说,“你不需要再解释了。”
他倚着一条铁栏,平静地抽着烟,一直到那个青年人再出现。
“怎么样,”他问道,“我们的入会手续办好了吗?”“随我来吧,”年轻人回答说,“会长将在私室里接见你们。我先通知你们,你们的答话要清晰明了。我是你们的保证人,不过俱乐部在会员入会之前,先要进行一次讯问;因为即使有一个会员走漏了消息的话,也会导致整个俱乐部垮台。”
王子和杰拉尔丁互相低声交流了一下。一个说:“在这点上你要跟我说得相同。”另一个说:“那点上你要跟我讲得一样。”他们俩大胆地装作某两个他们都熟悉的人的样子,一会儿就达成了一致,于是打算要跟他们的向导到会长的私室里去了。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大的麻烦,大门打开着;私室的门也半开着;那个青年把他们领入一间小小的、但是很高的房间里后,就自顾自的走开了。
“他一会就到。”他点一点头说,接着就消失了。有声音从房间一头的两扇拉门后面传进来,还不时伴有开香槟酒瓶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夹着谈话声的大笑。房间里有一扇长窗临着河和堤岸;顺着灯火的方向看,他们断定这儿离开察林克洛斯车站不是很远。室内陈设很简单,台毯椅套都已经破旧,除了圆桌上的一个手铃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移动的东西了,四壁的钉上挂着许多帽子和外衣。
“这是一个怎样的洞窟呀?”杰拉尔丁说。“这正是我要看个究竟的地方,”王子回答说,“如果他们把活的魔鬼在这屋子里关着的话,那就更妙了。”与地同时,那扇拉门推开了一道仅够一个人通过的门缝;随之传进来一片更响的叽叽喳喳的谈话声,自杀俱乐部的会长若无其事地踱着大步走进来了。他的年纪大约五十出头,身材魁梧,满脸长着蓬松的络腮胡子,有一个大秃头,一对凹陷的灰眼睛不时流出光芒。他衔着一支粗大的雪茄,当他锐利而冷静地打量着这两个陌生人的时候,雪茄被不停的在嘴里咬得上下左右摆动着。他身着浅色的粗呢衣服,脖子完全露在条纹衬衫的领口外面,一册记录簿在腋下夹着。
“你们好,”他说,随手把门关上,“听说你们要跟我谈一谈。”
“我们希望能加入自杀俱乐部。”上校回答说。会长衔着的雪茄在嘴上转了一圈。“这是什么情况?”他突然地问。“请原谅,”上校回答说,“不过我相信这件事只有你最能给我们指点。”“我?”会长喊道,“自杀俱乐部?唉、唉!这简直是愚人节的把戏。你们两位酒喝多了乱讲几句笑话,我倒没什么意见,可是这种话多讲就没意思了。”
“随你的便,你高兴怎么称呼你的俱乐部就怎么称呼吧,”上校说,“你隔壁房间里有许多客人,我们一定要加入到他们中。”
“先生,”会长不留情面地回答说,“这你可错了。这里是私人住宅,请你们立刻离开。”
他们两人对话的时候,王子一直静静地坐在那儿;但是现在——当上校看了他一眼,意思好像说:“你听到了吧,看在上帝的面上,走吧!”他于是从嘴上取下方头雪茄烟,终于开始说话了。
“我之所以来这,”他说,“是你的一个朋友把我邀请到这个地方。毫不疑问,他已经把我非常想加入贵会的心意传达给你了。我想提醒你一句:一个处在我这种境况的人,很难把握住自己的行为,此时此刻,对于粗鲁无礼的态度,我完全不能容忍。平日里,我也许还能算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但是,我亲爱的先生,现在你只有两条路可能选:或者你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这件事我们都心知肚明,要不,你既然同意了我进入你这间接待室里,你可要后悔莫及了。”
会长听了至于这番话,哈哈大笑。“说得精彩,”他说,“你真不愧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你了解我心里所想的,懂得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你,”他向杰拉尔丁继续说道:“你能不能暂时回避一下?我要先办完你朋友的事,因为入会手续中有几项必须秘密进行。”
说着他打开了一个小房间的门,等上校进到里面,随手把门关上了。
“我信任你,”一剩下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就对弗洛列席尔说,“但你对你的朋友有把握吗?”
“当然没有像对我自己这样有把握,其实他这样做,是有更使人信服的理由,”弗洛列席尔回答道,“不过把他带到这里来是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他曾饱经人生的坎坷。而且不久前他因打牌作弊而被革职。”
“这倒是个能讲通的理由,”会长回答说,“至少我们这里也有一个人,也是同样的情况,我对他很信任。顺便问一句,你也曾担任过军职吗?”
“干过,”王子回答说,“不过我太懒,很早就不干了。”“那么你厌倦人生的理由是什么呢?”会长追问说。“依我看,还是这个原因,”王子回答说,“彻头彻尾的懒惰。”
会长吃了一惊。“该死,”他说,“你有更重要的原因。”“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弗洛列席尔又说,“这当然也是一桩伤脑筋的事。这使我痛恨自己的懒惰。”会长把衔着的雪茄在嘴上旋了几秒钟,边睁大眼睛凝视着这位独特的新入会者的眼睛,而王子却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处事不惊的态度答复了他那追根究底的目光。“要不是我经验丰富,”会长最后说,“我可能把你撵走了。但是我深谙世态炎凉;至少我非常懂得,对于一个自杀者来说,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往往成了牢不可破的理由。当我真正喜欢上了一个人的时候——像我对你这位先生这样——我总是心甘情愿改变一下规则,而不会把他挡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