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还有《诗篇》呢?你也愿意看吗?”“不愿意,先生。”“不愿意?哎呀,真让人吃惊!有个小男孩,比你年龄还小,却能背六首赞美诗。你要是问他,愿意吃姜饼呢,还是背一首赞美诗,他就会说:‘啊,背赞美诗!因为天使也在唱。’还说:‘我真愿意当一个人间的小天使,’随后他得到了两块姜饼,他小小年纪就那么虔诚。”
“赞美诗没有意思,”我说。“这说明你心不好,你应当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纯洁的心,把那颗石头般的心换掉,赐给你一颗有血有肉的心。”
我正要问他怎么换,里德太太说话了,吩咐我坐下来,然后她接着说了下去。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个星期以前我给你的信中已经提到,这个小姑娘缺少正常的人品与气质。如果你批准她进罗沃德学校,我希望校长和教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种爱说谎的坏毛病。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简,目的是让你不好再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特别害怕里德太太,讨厌她,因为她生来就爱恶毒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感到恐惧痛苦。不管我怎么陪着小心顺从讨好,千方百计讨她欢心,我的努力始终毫无收效,并被报之以上述这类说法。她当着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实在伤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对新生活持有的希望,这种生活是她特意给我安排的。尽管我不能流露自己的感情,但我觉得,她在通向我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无情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中,已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孩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证明自己是个好孩子呢?
“说实在的,没有。”我以为。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几滴眼泪,露出无可奈何的痛苦的表情。
“在孩子身上,欺骗是一种可怕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它相当于说谎,而所有的说谎者,都有份儿落到燃烧着硫磺烈火的湖里。不过,我们会对她严加管教,我要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
“我希望根据她的前途来培养她,”里德太太继续说,“使她成为有用之材,永远保持谦逊。至于假期嘛,只要你准许,就让她一直呆在罗沃德吧。”
“你的决定无比英明,太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逊是基督教徒的美德,对罗沃德的学生尤其适用。为此我下了指令,要特别注重在学生中培养这种品质。我已经研究过怎样最有效地控制他们世俗的矫情。最近,我还得到了可喜的依据,证明我做的是正确的。我的第二个女儿奥古斯塔随同她妈妈访问了学校,一回来她就嚷嚷着说:‘啊,亲爱的爸爸,罗沃德学校的姑娘都显得好文静,好朴实呀!头发都梳到了耳后,都戴着长长的围裙,上衣外面都有一个用亚麻细布做的小口袋,他们几乎就同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还有,’她说,‘她们都瞧着我和妈妈的衣着,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件丝裙似的。’”
“这种状况我十分满意,”里德太太回答道,“就是找遍整个英国,也很难找到一个更适合像简·爱这样孩子生活的地方了。韧性,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干什么都要有韧性。”
“夫人,韧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它贯穿于罗沃德学校的一切安排之中:吃得简单,穿得朴实,住得随便,养成吃苦耐劳、做事讨好的习惯。在学校里,在寄宿者中间,这一切都已很普遍了。”
“说得很对,先生。那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被罗沃德学校收为学生,并根据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教育了,对吗?”
“太太,你可以这么说。她将像苗圃里的花草一样受到精心照顾,我相信她会因为无比幸运地被选中而感高兴。”
“既然这样,我会尽快送她来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说真的,我急于放下这付令人厌烦的担子呢。”
“确实,的确是这样,太太。现在我就向你告辞了。一两周之后我要回到布罗克赫斯特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许我早走。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一位新来的姑娘要到了。这样,接待她就不会有什么困难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奥古斯塔、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好的,太太。小姑娘,这本《儿童指南》,祷告后再读,特别要注意那个部分,说的是‘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的淘气鬼,玛莎·格XX 暴死的经过’。”
说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装有封皮的薄薄小册子塞进我手里,打铃让人备好马车,便离去了。
房间里只有里德太太和我。她在做针线活,我在看着她,当时里德太太也许才三十六七岁年龄,是个体魄强健的女人,肩膀宽阔,四肢发达,中等身材,体形匀称,她的下腭很发达并结实,因此她的脸也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大而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满好看的。在她浅色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冷漠的眼睛。她的皮肤黝黑而灰暗,头发近似亚麻色。她的身体很好,从不生病。她是一位精明干练的总管,家庭和租赁的产业都由她一手操持。只有她的孩子有时敢蔑视她的权威,不以为然。她穿着讲究,她的风度和举止有助于衬托出她漂亮的服饰。
我坐在一条矮凳上,离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打量着她的身材。仔细端详着她的面部。我手里拿着《儿童指南》,他们曾把这个故事作为一种适当的警告引起我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里德太太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所说的关于我的话,他们谈话的内容,仍在耳边回响并刺痛了我的心。每句话都那么刺耳那么难听。此刻,我的内心正燃起一腔反抗的火焰。里德太太放下手头的活儿,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她的手指也同时停止了针线活计。
“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命令道。我的神情或者别的什么想必让她感到讨厌,因为她说话时尽可能克制着,却仍然极其愤怒。我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却又回来,穿过房间到了窗前,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必须要说了,我被践踏得够了,我必须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办法来回击对手呢?我鼓足勇气,正面向她发动了进攻:
“我不骗人,要是我骗,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告诉你,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你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这本《儿童指南》,你完全可以送给你的女儿乔治亚娜,因为说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在干她的活儿,冰冷冷的目光,继续阴狠狠地盯着我。
“你还想说什么?”她问,那种语气好像是对着一个成年对手在讲话,对付孩子通常是不会使用的。
她的眼神和嗓音,激起了我极大的反感,我激动极了,直打哆嗦,继续说了下去:“我很荣幸你不是我亲戚,你不配做我的舅妈了。长大了我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欢不喜欢你,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使我恶心就会涌起仇恨,我会说,你对我冷酷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为什么敢说这种话,简·爱?”“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为什么敢,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感情,以为我不需要一点爱抚或亲情就可以活下去,可是我不能这么生活。还有,你没有同情之心,我会记住你怎么打我,粗暴地把我推进红房子,呆在里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尽管我很痛苦,尽管我一面哭,一面叫喊,‘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我吧,里德舅妈!’还有你强加给我的惩罚。完全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孩子打了我,无缘无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每个问我的人。人们都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最坏,心肠最狠。你是最大的骗子!”
我还没有说完,内心便已开始觉得舒畅和喜悦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自由感和胜利感,无形中的束缚似乎已被冲破,我争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这种情感不是无故泛起的,因为里德太太看来慌了神,活儿从她的膝头滑落,她举起双手,身子前后摇晃着,甚至连脸也扭曲了,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简,你弄错了,你怎么了?你又病了吗?想喝水吗?”
“不,里德太太。”“你想要什么别的吗?简,说实在的,我希望我们成为朋友。”“你才不是呢。你对布罗克赫斯待先生说我品行恶劣,骗人成性,那我就要让罗沃德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简,这些事儿你不了解,孩子们有缺点应该得到改正。”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发疯一样大叫了一声。“但是你好意气用事,简,这你必须承认。现在回到保育室去吧,乖乖,躺一会儿。”“我不是你的乖乖,我无法忍受,快点送我到学校去吧,里德太太,因为我不愿意住在这儿。”“我真的快要送她去上学了,”里德太太轻声说,收拾好针线活,转身走出了房间。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成了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获得胜利。我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曾站过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沉醉于征服者的孤独。我先是暗自发笑,感到十分自豪。但是这种狂喜犹如一时加快的脉搏会迅速递减一样,马上就消退了。一个孩子像我这样跟长辈吵架,像我这样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事后必定要感到悔恨和痛心。我在控诉和恐吓里德太太时,内心好似一片点燃了的荒野,火光闪烁,来势凶猛,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和反省,深感自己行为的疯狂和自己嫉恨人又被人嫉恨的处境的悲凉时,我内心的这片荒野,便已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黑色的焦土了。
我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滋味,有一种芬芳的美酒,喝下时热辣辣的非常好受,但回味起来却又苦又涩,有一种中了毒的感觉。此刻,我很乐意去求得里德太太的宽恕,但经验和直觉告诉我,那只会使她以加倍的蔑视和讨厌我,因而又重激起我生性中不安分的冲动。
突然我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召唤:“简小姐,你在哪儿?快来吃中饭!”
是贝茜在叫,我心里很明白,不过我没有动弹。只见她步伐轻盈地沿小径走来。
“你这个小淘气!”她说,“我叫你为什么不来?”和刚才萦回脑际的念头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是令人愉快的,尽管她照例有些生气。可是,同里德太太发生冲突,并占了上风之后,我并不太在乎保姆一时的火气,倒是希望分享她那充满活力、轻松愉快的心情。我用胳膊抱住了她,说:“好啦,贝茜你别骂我了。”这个动作比我往常所纵情的任何举止都要直率大胆,不知怎么,倒使贝茜很高兴。“你是个奇怪的孩子,简小姐,”她低下头看着我说,“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小东西。你要去上学了,是不是?”我点了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你不难过吗?”“贝茜会在乎我什么呢?她老是骂我。”“谁让你是个古怪、胆小、又难为情的小东西,你应该大胆一点。”“什么!还要多挨几顿打?”
“瞎说!不过你常受欺侮,那倒是真事。上星期我母亲来看我的时候说,她不希望自己哪一个孩子也像你一样。好啦,进去吧,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不相信,贝茜。”“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那双眼睛多么的忧伤!瞧!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都出去用茶点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让厨师给你烘一个小饼,然后你帮我检查一下你的抽屉,因为我马上就要为你整理箱子了。太太想让你一两天内离开盖茨黑德,你可以选一些你喜欢的玩具带走。”
“贝茜,你得答应在我走之前不要骂我。”“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别忘了做个好孩子,而且也别怕我。要是我偶尔说话刻薄了些,你别吓着,因为那很使人恼火。”
“我以为我再也不怕你了,贝茜,因为我早已习惯了,很快我又有另外一些人要怕了。”
“如果你怕他们,他们就会不喜欢你的。”“像你一样吗,贝茜?”“我不是不喜欢你,小姐,我认为,我比别人都要喜欢你。”
“可你没有表现出来。”“你这狡猾的小东西,说话的口气却不同了,你怎么会变得那么大胆和鲁莽呢?”“啊,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正想谈谈我与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但又一想,还是不说的好。
“那么你是愿意离开我了?”“没有那回事,贝茜,说真的,现在我心里有些难过。”“‘现在’,‘有些’,我的小姐说得多轻松!我以为要是我现在要求吻你一下,你是不会答应的,你会说,还是不要吧。”
“那么让我来吻你,而且我很乐意,请把你的头低下来。”贝茜弯下了腰,我们相互拥抱着,我跟着她进了屋子,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在和谐平静中度过了下午。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动人的故事,给我唱了几首最动听的歌,即便是对我这种人来说,生活中也还有几缕阳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