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吉檀迦利(1)
1
我从你那里获得永生，你将它视为自己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停地将它倒空，又不停地用新生命来充盈。
这短短的苇笛，你身携着它翻山越岭，从笛管里奏响隽永的乐章。
在你双手的温暖的安抚下，我这颗小小的心，沉浸在无尽快乐当中，发出不可言喻的词调。
你的无尽的赐予只倾入我一人的手中。时代逝去了，你仍然倾注，而我的手里尚有余量等待着你的填充。
2
当你鼓励我歌唱时，我的心仿佛要因为骄傲而迸裂；我仰望着你的脸，热泪盈满我的眼眶。
我生命中所有的凝涩和矛盾融化为一片甜柔的谐音——我的赞颂似一只欢乐的鸟，展翅横跨海洋。
我猜出你喜欢我的歌唱。我明白只缘我是个歌者，才能走进你的心扉。我用我歌曲舒展开的翅梢，触到了你的双足，那是我一直未敢奢望触到的。在歌唱中沉醉，我却忘了自己，你本是我无可争议的主人，但我却喜欢称你为朋友。
3
我不清楚你如何歌唱你，我的主人！我总在凝神地谛听。
你的音乐的光芒普照着世界。你的音乐的气息穿透蓝天。你的音乐的激流冲过所有阻挡的礁岩，滚滚向前。我的心渴望与你合唱，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欲说话，无奈言语代替不了歌曲，我喊不出来。呵，我的心被你音乐的遮天大网倏地俘获，我的主人！
4
我生命中的生命，我必须力求我的躯体始终纯洁，因为我感觉出你的生命的摩抚，接触着我的周身。
我必须彻底从我的思想中抛弃虚伪，因为我认为只有你才是在我心中燃起圣洁之火的真理。
我必须从我心中清除一切丑恶，让我的爱开花，因为我已经在我的心宫深处留下了你的位置。
我必须处处在我的行为上体现你，因为我明白是你的激烈，给了我力量来行动。
5
请允许我闲适片刻，以便能坐在你的身旁。我手头的工作等一等再去完成。
你不在我的身边，我的心就弄不清楚何为安逸与休息，我的工作就成了无尽的劳役沉没在无边的劳役海中。
今天，炎暑款款步近我的窗前，轻嘘微语；群蜂在花树的殿堂里纵情吟唱。
这恰是应该静坐的时刻，与你相对，在这静寂与无际的闲暇中唱响生命的礼赞。
6
快采下这朵鲜花拿回去，不要迟延！我担心它凋谢了，落在泥潭里。
它或许配不上你的花冠，但你要采撷它，以你采撷的痛苦送给它光宠。我怕在我尚未警觉的时候，日光已逝，错过贡献的时间。
尽管它颜色不深，香气不浓，但仍需用它来礼拜，趁着时间尚在，快采撷吧。
7
我的歌曲将她的妆饰卸掉，她失去了衣饰的骄奢。
妆饰会成为我们合一之碍，它们会横亘在我们之间，它们清脆的声音会吞噬了你的细语。
我的诗人的虚荣心，在你的容光中无地自容。呵，诗圣，我已经臣服在你的足下。只让我的生命像苇笛一般简单正直，让你来吹出音乐。
8
那孩子穿起王子的衣袍并挂起珠宝项链，他所有的欢乐在游戏中丢失；他的衣着绊着他的步履。
为了不使衣饰破裂及污损，他没有胆量迈进世界，甚至于连挪动一下都觉得胆怯。
母亲，这是其害无穷的，如你那华美的约束，使人与大地天然的尘土隔绝，也无情地剥夺了人们进入日常生活和参加盛大集会的权利。
9
呵，傻子，欲得自己背在肩上的傻子！呵，乞丐，来到你自家门口求乞的乞丐！
将你的负担交给那双能担当重任的手中罢，永远不要惋惜地留连。
你的欲望的气息，会即刻将它所见到的灯火吹熄。它非圣洁的——切勿从它不洁的手中接受馈赠。只接受神圣的爱所给予的礼物。
10
这是你的脚凳，你歇足在贫贱至极的人群当中。我想向你敬礼，我的鞠躬无法达到你歇足所在的深处——那贫贱至极的人群当中。你穿着褴褛的衣服，在贫贱至极的人群当中漫步，骄傲永远无法来到这个地方。
你与那些最没人理睬的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们相伴，我的心永远寻找不到那个地方。
11
让礼赞和数珠一边去吧！你置身于门窗紧闭幽暗孤寂的殿角里，谁能接受你的礼拜？不信你睁眼瞧，上帝不在你的身边！
他是在锄着野草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铺路工人那里。烈日下，风雨中，他与他们同在，衣袍上落满灰尘。脱掉你的圣袍，学他那样下到泥土里去罢！超脱吗？从哪里去寻找？我们的主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创造的锁链带起，他与我们众生永远不分离。
从静坐中走出来罢，舍弃供养的香花！你的衣服污损了又有何妨？去走近他，在劳动的汗水中，跟他滚成一团吧。
12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同样不短。
晨曦初露，我便驱车启程，穿越无边的世界，在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印。
距你最近之处，路途反倒最远，最简单的音调，却需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需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方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四处漂泊，最后才能步入最深的内殿。我的眼睛只有满世界搜寻，最后才能合上眼说“我终于找到了你！”这句问话和呼唤“呵，你在何方？”融化在无数道泪泉里，和你响亮的回答“我在此处！”的洪流，一起漫卷了全世界。
13
我欲唱的歌，时至今日尚未唱出。乐器上的弦索每天都离不开我调理的手指。时间还尚未到来，歌词也没有填好；只有愿望的痛苦深埋在我心中。
蓓蕾还未绽放；一旁只有风的叹息。我没有目睹过他的脸，也没有耳闻过他的声音；我只听见他轻轻的脚步，从我房前路上悄悄地走过。漫长的一天消磨只为他在地上铺设座位；但是灯火尚未点燃，我无法请他入室。我沉浸在与他相会的希翼中，但这相会的日子尚未来临。
14
我有很多欲望，我在伤心地哭泣，但你总是用无情的拒绝来拯救我；这冷酷的慈悲已经与我的生命紧密地交织。
你使我日复一日地更配接受你自动的简单伟大的赐予——这天空与光明，这躯体、生命与心灵——将我从危险的极欲中一次次拯救出来。
有时我懈怠地等待，有时我赶紧警觉寻找我的路向；但是你却无情地藏匿起来。
你不停地拒绝我，从软弱动摇的欲望的险境中拯救了我，让我一天一天地更接近你完全的接纳。
15
请让我来为你唱歌。在你的殿堂里，我坐在屋子的一隅。
我在你的世界里无所事事，我闲置的生命只能发出无目的的低吟。
我在你黑暗的殿堂中，当夜半默祷的钟声敲响时，命令我罢，我的主人，让我站在你身边歌唱。
当金琴在朝霞中调好时，宠赐我罢，命令我来到你的身边。
16
我收到了这世界节日的请帖，我的生命得到了祝福。美丽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帘，醉人的音乐飞入我的耳中。
在这宴会中，我的工作是奏乐，我也用心演奏了。此刻，我要问，那期盼的时间终于来临了吗？我可以入内瞻仰你的容颜，并将我诚挚的敬礼献给你吗？
17
我只在等待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到他手中。这是我迟误的缘由，我要对这延误承担过错。
他们要用法律和规章，来紧紧地约束我；可是我一直躲着他们，因为我只等待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到他手中。
人们指责我，说我不搭理人；我也清楚他们的指责不无道理。
市集已过，忙人的工作都已做完。唤我不应的人都已含怒而返。可我只等待着爱，要最终将我交到他手中。
18
乌云翻滚，黑暗渐浓。呵，爱，你为何叫我独在门外守望？
在中午事情最多时，我与大家在一块儿，但在这黑暗孤独的日子，我只企盼着你。倘若你不容我见面，倘若你彻底将我抛弃，我真不知该捱过这悠长的雨天。我不停地凝望无际的阴空，我的心与不宁的风一道彷徨惆怅。
19
倘若你不说话，我就隐忍着，用你的沉默来填充我的心。我要默默地守望，像暗夜在星光中无眠，忍耐地垂首。
曙光必将会来，黑暗终会消退，你的声音将划破天际从金泉中流泄。
那时你的话语，会在我的每个鸟巢中生翅发声，你的音乐，会在我林丛繁花中争奇斗妍。
20
莲花盛开的那一日，唉，我不由得心魂飘荡。我的花篮尽管空着，但是我并没去采花。
不时有一段忧愁袭上心头，将我从梦中惊醒，觉得南风吹来一阵奇香。
这迷茫的温馨，令我想望得心痛，我感到这似乎是夏天渴望的气息，寻求圆满。
我当时不知道它离我是多么近，而且是我的，这完美的温馨，还是在我自己的心灵深处开放。
21
我必须摇动我的船桨。时光都在岸边白白地流逝了——可怜的我呵！
春天将花开完就远离了。只留下落红遍地，我却苦等且又留连。
潮声渐喧，黄叶飘落在河岸的荫滩上。你所凝望的是何等的空虚！你没感到有一阵惊喜和对岸遥远的歌声随着风儿一同飘来吗？
22
在夏日淫雨的浓阴中，你用夜一般轻悄的脚步行走，躲过所有那些守望的人。
今天，我在清晨闭上眼，不理声声呼喊的狂啸的东风，永远清醒的碧空被一道厚厚的纱幕遮住了。林野停止了歌唱，家家闭门谢客。在这清冷的街上，你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呵，我惟一的朋友，我最爱的人，我的家门是敞开的——别像梦一般地走过罢。
23
天空似绝望者在悲鸣。在这暴风雨之夜你仍在外面作爱的旅行吗，我的朋友？
我彻夜未眠。我不停地开门向黑暗中寻找你的踪影，我的朋友！
我什么都寻不见。我猜不出你在走哪条路！是从黑漆如墨的河岸上，是从远远的愁惨的树林边，是踏着昏暗迂回的曲径，你一步步地摸索着来到我身边吗，我的朋友？
24
倘如一天业已过完，鸟儿也不啁啾，倘若风也吹累了，那就用黑暗的厚幕将我覆盖罢，如同你在夕阳西沉的时候用睡眠的衾被铺满大地，又把睡莲的花瓣轻柔合上。
旅客的行程未尽，但粮袋已空，衣裳破碎污损，而又精疲力竭，你让他摆脱了羞涩与穷困，使他的生命如花朵般在仁慈的夜幕下复苏。
25
在这困倦的夜晚，让我乖乖地将自己交给睡眠，将信赖托付与你。
我不想勉强振作自己萎靡的精神，去准备一个应付你的礼拜。
是你拉上夜幕遮住白昼的倦眼，使这眼神在醒觉的清新感觉中，更新了起来。
26
他坐在了我的身边，而我竟没有醒转。多么讨厌的睡眠，唉，没有运气的我呵！
他在静夜中来到；手中操着琴，我的梦魂与他的音乐起了共鸣。
唉，为什么每晚都如此的虚度了？呵，他的气息亲吻了我的睡眠，可为何我总看不见他的脸？
27
灯火，灯火在何方？用炽热的渴望之火将它点燃罢！
灯在此处，却看不见一丝火焰，——这就是你的命运吗？我的心呵！你还莫如死去！悲哀敲响了你的门，她传话说你的主没有睡，他叫你在暗夜里奔赴爱的约会。云雾铺满苍穹，雨也不住地下。我不清楚我心里有什么在涌动，——我弄不懂它的含意。一刹那的电闪，在我的视线上丢下一道更深的黑暗，我的心摸索着寻找那夜的音乐对我呼唤的径路。灯火，灯火在何处呢？用熊熊的渴望之火将它点燃罢！雷声在怒吼，狂风咆哮着穿透天际。夜如煤炭一般的黑。别让时光在黑暗中流逝罢。用你的生命之火将爱的灯点燃罢。
28
罗网是坚固的，但欲扯破它时我又觉得心痛。我只要自由，为追求自由我却感到羞愧。我确信那无价之宝定在你那里，况且你是我最好的知己，但我却狠不下心清除我满屋的俗物。尘灰与死亡之衣披在我的身上；我恨它，却又留恋地得把它搂紧。我负债累累，我的失败太多，我的耻辱羞于见人而又深重；但当我来祈福的时候，我又胆寒，生怕我的祈求得了允诺。
29
用我的名义被我囚禁起来的那个人，在牢狱中哭泣。我每日不断地筑着围墙；当这道围墙高入云端时，我的真我便被高墙的阴影完全遮断了。
我为这道高墙感到自豪，我用沙土将它封严，生怕在这名字上还留着一丝罅隙；我费尽了苦心，却也看不见了真我。
30
我只身去赴幽会。是哪个人在暗寂中尾随着我呢？
我极力躲他，却逃不掉。他大步流星地走着，令地上尘土翻滚；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里，都听出他的喊叫。他是谁？他即是我的小我，我的主，他厚颜无耻；但与他一起来到你的门前，我却觉得平安。
31
“囚犯，跟我说，谁将你捆起来的？”“是我的主人，”囚犯说，“我觉得我的财富与权利超出世界上所有的人，国王的钱财都被我聚敛在自己的宝库里。我昏困已极，睡在我主的床上，等醒来时，我发觉我在自己的宝库里成了囚犯。”
“囚犯，跟我说，是谁铸的这条结实的锁链？”“是我，”囚犯说，“是我自己刻意铸造的。我确信我的无敌的权力会踏平世界，使我有无碍的自由。我夜以继日地用烈火重锤打造了这条铁链。待到大功告成，铁链虽坚牢完善，但却惊奇地发现这铁链将自己捆住了。”
32
那些爱我的尘世上的人，竭尽全力拉住我。你的爱却与他们不同，你的爱比他们的高尚得多，因为你让我自由。
这些人从不敢离开我，唯恐我将他们忘掉。可是你，尽管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你却仍没有露面。
即使我不在祈祷中呼唤你，即使我不将你放在心上，你仍然一如既往地爱着我，也仍然在等待着我的爱。
33
在昼间，他们来到我的住处说，“我们要占用一下最小的那间屋子。”
他们接着说，“我们要帮助你礼拜你的上帝，而且只希望领受我们应得的一份恩典”；于是他们就在屋角安静客气地坐下。
然而在黑夜里，他们却强暴地冲进我的圣堂，无情地攫取了神坛上的祭品。
34
只要我没有停止呼吸，我就尊你为我的一切。只要我真诚不泯，我就意识到你在我的周围，所有事情，我都向你请教，无论何时都把我的爱呈献给你。只要我没有停止呼吸，我就任何时候都不把你藏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