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日下午,嘉洛丽·梅蓓乘上了去芝加哥的火车。她所有的东西仅有一只已经交给行李车托运的小箱子,一只里面放了一些化妆用品的小提包,一只装着便餐的纸盒,另外有一只带弹簧开关的钱包,里头装着她的车票、一张上面写着她姐姐家地址的纸条和四块钱现金。那是1889年的8月。她正好十八岁,聪明、羞涩,而且,因为无知,也因为年轻,满怀着各种幻想。无论她感到多么留恋,这种惜别之情显然不是因为要放弃的家乡的种种长处。母亲跟她道别时的亲吻让她涌出一阵热泪;火车经过她父亲上班的面粉厂时她喉头有些哽咽;看着家乡的绿野在消逝,她伤感的轻叹一声。把她和少女时代以及家乡的千丝万缕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被扯断了。
一个姑娘如果离开家,她的命运有两种。她或是碰上好人过上好日子,或是很快就接受大城市的道德标准而堕落。在这种情形下,要想在两者之间保持折衷是压根儿不可能的。城里有城里的尔虞我诈,一点也不亚于那些与其相比而更像个人样的诱惑者。城里有引诱人的大力量,靠最有修养的人用种种言辞来引诱人。城里闪烁的万盏灯火总能像一只求爱乞丐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眼波一样有效地引诱人。一个涉世不深、天真质朴的心灵倘若被诱上当,一半就是因为这些完全超出人力以上的力量。喧闹的市声,沸腾的生活,鳞次栉比的楼房,都直接或间接地吸引着那些早已不听使唤的感官。如果旁边没有一个明白事理的人给她解释一下、让她谨慎行事的话,真不知会把多少谎言灌进那毫无防备的耳朵里呢!如果看不清这些东西的本质,它们华丽的外表就会如音乐一般,让那些人类最简单的感官放松警惕,失去应对力,最后变坏。
嘉洛丽——家里人亲昵地称她为“嘉莉妹妹”——在洞察事物、分析事物的能力上极为有限。她关心自己的利益,但不是很强烈。这正是她主要的特征。青春的幻想让她热情洋溢;尽管她还处在成长期,却也已初见端倪;生来一副最终会十分匀称的身材,再加上透露着某种智慧的眼睛,她是美国中产阶级的一个典范。她对书没有兴趣。在显示自己天生的魅力上,她才刚刚起步;她还不会优雅地把头甩到一边,一双小手也因此原因显得毫无动人之处。那双脚倒是长得小巧玲珑,却又非常扁平。即便如此,她喜欢孤芳自赏,很快就明白了生活中更引诱人的乐趣,并且渴望获得物质享受。她就仿佛一个装备不全的小骑士,冒险去诡秘的城里探险,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想像着未来能主宰别人,让某一位浪子成为自己的猎物,在女人的脚下奴颜婢膝。“那,”她的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是威斯康星州最美丽的一个游览胜地。”“是吗?”她腼腆地答了一句。火车正在开出乌喀萨。她发觉到背后有个男人已经有一会儿了,在端详她的满头秀发。这个人早就坐立不安了,而她本能地感觉到背后正有人对她产生某种越来越浓的兴趣。她那少女的矜持,及在这种情况下习惯上应持的态度,在提醒她要趁早防备;但那个人善于此道,多次得手后而养成的大胆和魔力占了上风。她开口应了一句。
他向前倾过身来,把肘子放到她的坐椅背上,随后开始搭讪起来,竭力显得讨人喜欢。
“没错,那是芝加哥人喜欢去的旅游胜地。那些旅馆非常漂亮,你对这一带不是很熟悉,是吧?”
“哦,不,我熟悉,”嘉莉答道,“我是说,我住在哥伦比亚城,但这里却从来没有来过。”
“那么你这是头一次去芝加哥啰?”他说。她透过眼角看了看这个人,他脸颊红润,光彩照人,留着一点小胡子,头戴一顶灰色的浅顶软呢帽。她转过身来,面对面地望着他,自我保护和撒娇卖俏的本能在她脑海里混乱地纠缠在了一起。
“我并没有那么说呀。”她说。
“哦,”他用讨人喜欢的样子答道,还带上一种似乎说错了话的神情,“我还以为你说了呢。”
这是一个为某家工厂到各地兜揽生意的人——这种人在当时刚刚被时髦的俚语称为“推销员”。他还属于1880年美国人中忽然流行起来的叫法——“小白脸”,这种称呼表达了这类人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他们的穿着与举止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引起姑娘们的幻想、博得她们的欢心。此人也不例外。身上那套棕色格子花呢西装在当时特别流行,后来被人们称为“生意人穿的套装”。背心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里面衬衣浆硬的前胸,上面是白色的高衣领,领子的周围系着一条花样别致的领带。上装的袖口处一对和衬衣料质地相同的亚麻布袖口,上头扣着镀金的大纽扣,扣子上还镶着“猫眼石”的黄玛瑙。他的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背心上挂着一条精致的金表链,上面系着“麋鹿会”的内部徽章。全套西装十分合身,脚上穿的是擦得锃亮的黄褐色宽底皮鞋;就他所显现出的智能程度来看,他非常有魅力;并且,不论他有什么样的卖相,一丝一毫都没有逃过嘉莉对他看的第一眼。
为了以免这类人物被人们遗忘,让我先将他们最成功的举止和手法上最显著的特点记下来。当然最重要的要算身上的好衣服,没有这一点他就一文不值。其次要有很强的肉体魅力,对女性要有强烈的欲望。要有一颗对世界上任何问题、任何力量都毫不关心的头脑,支配这颗头脑活动的不是贪婪,而是对女人——永远满足不了的追求。他的手法始终非常简单,其要素是大胆,这当然是出于对异性强烈的欲望和爱慕。他假如与一位年轻女人见过两次面,到第三次时,便会走过去替她拉直领带,或者直呼她的名字。假如有位容貌出众的女人在街上对他略微注意,他便会追上去,抓住她的手,硬说他们从前见过面,当然前提条件是他讨好的方式能让她感兴趣,她想进一步了解他。在大百货商店里,趁收款员给他找钱的时候,悠闲地招徕一些年轻姑娘对他的注意。在这种情况下,他便会施展出惯用的小伎俩,打听出姑娘的名字,她所喜欢的花,她的通信地址,随后就会追求微妙的“友谊”,直到这时他才会甘心。
凡是探索过女人内心深处的人,都会遇上那百思不解的难题——衣着在女人心理上所占的重要位置。一位姑娘的年龄再小,对这一问题的理解也是绝不含糊的。在男人的衣服这个问题上存在着一条隐隐约约、不可言传的界限。这条界限帮她把男人划成了两类:值得她瞧上一眼的和不屑一顾的。一个人一旦降到了这条隐隐约约的界限之下,他就休想得到女人的眷顾。男人的衣服还有另外一条界限,就是男人的衣服也会让女人在意起自己的衣着。嘉莉身边这个男人此时正显示出这条界限。她察觉到自己的衣服相形见绌。她也发现自己的鞋子太旧了一点。
这种思想上的波动让她收回了目光,转而看着窗外的景色以免难堪,但他却错认为自己的风度已有所进展。
“让我仔细想想,”他继续说,“我还认识你们城里许多人呢——服装店的老板蒙哥洛思,布店老板吉勃生。”